在美学史上,人们最早研究的美学现象是形式美,甚至就此形成了美的本质形式说。两千年来,人们陆续发现了一系列形式美因素,并把它们作为审美法则确定下来。关于形式美因素的审美属性,学者们先是外在地就形式说形式,后来便集中于异质同构说。
异质同构说以主客体相契合来解释形式美,但其主客体却是外在的。在这里,诸形式因素是神秘的,主体心理机能是特殊的,只是两者正好相契合。
目前,国内学术界在形式美的研究中引入了生产的观点,却还是不能从异质同构的徘徊中走出。在这里,诸形式因素之所以为审美对象,是因为其中积淀了丰富的社会生活内容(人的观念和情感)。现在,是诸形式因素与人在长期实践中因接触它而形成的快适心理经验相契合了。很明显,生产在这里是被表面直观理解的,这里的生产是就我们这种粗糙的生产而言的。
形式美因素是产生于生产,这是毋庸置疑的,问题只在于它如何从我们这种粗糙的生产中分离出来。
在半坡氏族公社的遗址上,我们极易看出形式美因素从其生产的实用形式中抽象分离的历史。
半坡先民的房舍都是规则的方形和圆形,复原后呈锥形。房基上有柱坑遗迹,皆排列整齐,严格对称。它们都在房屋正中,其组合中心正在房基中轴线上,使房子整体显得极平衡。其房基的株距和行距又明显是照顾到房子整体,与之呼应协调,可统一为一体。在这里,我们分明可见方形、三角形、圆形、锥形和对称、平衡、整齐、多样统一、整体和谐等形式因素。
半坡人的编织物已不可见,只在陶器底部(作垫子用的)依稀可见其痕迹。其编织法主要分三种样式:一是斜纹编织法,又分人字编织法、辫纹平直相交法、条带编织法;二是缠结编织法;三是棋盘格式间格纹编织法。另外还有绳纹、线纹的捻搓法,布纹的绞缠法。在这些编织形式中又明显可见对称、整齐、参差有序、多样统一等形式因素。
从半坡人房舍和编织物反映出的这些形式因素说明什么呢?总体而言,这就是——主要是作为生产的实用形式。半坡人在建房时之所以运用诸形式因素,主要是求房舍的稳定、坚固,在编织时运用诸形式因素也主要是求编织物的牢固、结实。
半坡人的陶器皆为圆形,这主要是因其充分对称、平衡可以使器物牢固、结实。他们还在陶器的腰部加些带状的或单组的凸饰,这主要也是为了巩固器壁。
就是在我们这里,情况也一样。农人栽植庄稼极讲究株距行距,使其整齐一律、井然有序。这也是劳动的实用形式:其一,通风;其二,可均匀接受阳光、养料、水分;其三,便于人们行走作业。
就是长期以来让学术界以为外在而极感神秘的黄金分割比,其实也是生产的实用形式,这只要考察一下人体便知(或者去考察一下半坡人的矩形房基)。
古希腊人发现肚脐是人体的黄金分割点。肚脐正好为人体长的黄金分割点时,其体型最美〔宽(肩宽与臀宽的平均数):长(肩峰到臀底)1:1.618〕。这便给我们一个启示:看一下猿体到人体的改变。
从猿到人,其体型有巨大改变。正是由于生产,人类在改变外部自然的同时,也改造了其自身内在的自然。我们可以把恩格斯关于手之生成史的论述推而作为人体生成史,他说:“只是由于劳动,由于和日新月异的动作相适应,由于这样所引起的肌肉、韧带以及更长时间内引起的骨骼的特别发展遗传下来,而且由于这些遗传下来的灵巧性以愈来愈新的方式运用于愈来愈复杂的动作,人的手才达到这样高度的完善。”在这里,是人体由此而变得极其协调。这是由于生产,也即在生产的促使和导引下,人体直接的自然生理结构随之发生的变化,即自然的人化。现在,这极度协调的人体便接近或达到一种比例。于是奇迹出现了,这便是古希腊人发现的。把这种关系反过来便是:在人这里,所谓黄金分割比——无论体现在人体上,还是体现在矩形、五角形上,原来只是一种适应劳动的实用形式,是人们为求协调生产而运用的一种形式因素。
不仅线形,声、色、光、质等方面的情况也是这样。如红色使人感到热烈,绿色使人感到清爽。缓慢的调子引起厌倦、忧伤之类温和安静的情绪;急促活跃的调子引起快乐或愤怒之类激昂的情绪。在这里,热烈、清爽、温和安静、激昂这些感觉或情绪不是别的什么,只不过是篝火、绿树、催眠调子、船工号子等事物最初实际对人的作用。反过来说,红色或绿色、缓慢或急促活跃的调子原来只是人的一些生产的实用形式。
上述种种情况只是生产的偶然表现,但它们在运用诸形式因素这点上却是一致的。这是因为,对人来说,欲求生产成功顺利,诸形式因素是其毫无疑问的保证,为其必然形式。可以设想,如果排除诸形式因素,也即把诸生产排除了。
毫无疑问,在猿类的生产中决没有诸多形式因素的运用。当然,猿类也有其生产的必然形式,但却是仅限于适应其“种的尺度”的片面形式,决没有运用于人类生产的形式这么多样。很明显,诸形式因素作为人类生产的必然形式并非固有的,而是来自于自然。其实,它们原是作为自然必然,原是作为自然界其他物类存在的必然形式。
让人极感神秘的蜂巢不是别的什么,乃是蜜蜂按照自己“种的尺度”适应自然的必然。这种必然是:用材最少而容积最大(省工节材),重量轻,强度大,隔热隔音,坚固耐用。蜜蜂之间传递信息会舞出一些规则的图形,以标志蜜多蜜少、路远路近等内容。同样,大雁迁徙时所列的人字队形也是一种实用形式,有减少空气阻力的作用。
植物茎秆多为圆形,也有三角形、方形等规则形状,不用说,其作用是牢固、结实。植物的果实多为球形,星球、水珠、原子的形式也是,这同样是为了牢固、结实。
动物的足爪、羽翅对称平衡,可使它们在高速运动中仍保持身体稳定;植物的枝杈、叶脉参差有序,能使它们充分地呼吸空气,承受阳光。
离子晶体和原子晶体的结构都极规则,这是键体牢固的外部反映,其意义是:硬度极高,密度较大,难于压缩、挥发、溶解,熔点和沸点较高。
所谓黄金分割比也属自然必然,人们已在植物上发现它的体现。正是这样,极其协调处就有黄金分割比。
不仅线形,声、色、光、质等方面也是这样。花儿五彩缤纷、滋蜜生香,是为吸引昆虫传粉。动物身体发出五光十色,这是为了吸引它们的食物。鱼类皮质光滑柔韧,一为减小阻力,二有缓冲作用。动物在求偶季节,总是以气味(放出性外激素)、色彩(婚妆)、声音(情歌)极尽自我表现之能事,这是公开地吸引异性。其中更有深意:一、特异性,可避免不同动物的种间杂交;二、激发雌雄双方排卵排精协调,提高受精率;三、互相选择,使后代能获得良好的遗传基因。
很明显,诸形式因素原来正是自然必然,乃自然界各家之长。人类模仿学习而博采众长,这便有了其生产的必然形式。种种自然必然在其他物的类那里仅限于“按它所属的种的尺度”来表现,对人而言则是普遍地“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表现。所谓人类的觉悟正在于此——“善假于物也”。这就是普遍地变外在自然界其他物类存在的必然形式,为内在的人类劳动的必然形式。对人而言的诸形式因素即其觉悟属性。
自然界其他物类存在的必然形式是片面的漫长的,激烈的生存竞争使他们在这种规定性上走出很远,这反过来又使其生命表现更加片面、狭隘。人类因普遍地从而有机地采用自然界其他物类作为其生命表现的对象,这就能避免片面性、狭隘性,从而获得全面丰富的发展。恩格斯就说:“鹰比人看得远得多,但是人的眼睛识别东西却远胜于鹰。狗比人具有更敏锐得多的嗅觉,但是它不能辨别在人看来是各种东西的特定标志百分之一。”
人类因觉悟自然必然从而宽广深远地表现其生命本质而获得了自由。所谓自由即对局限的超越,有机界比之无机界、动物比之植物的能动性即是。对人而言的自由,即对自然界其他物类之片面性、局限性的普遍超越。
人类因觉悟自然必然,其生产便表现出宽广深远取利的特点。这便意味着:避免破坏性而具建设性。这就是说,人们于宽广深远打开自然界的同时又建设了新的自然——在自然界上打上了自己的印记(人的个性便不致被自然界生存竞争的汪洋大海淹没)。
所谓人“给自然界打上自己的印记”即人类生产的对象化。马克思如此说:“在劳动过程中,人的活动借助劳动资料使劳动对象发生预定的变化。过程消失在产品中。它的产品是使用价值,是经过形式变化而适合人的需要的自然物质。劳动与劳动对象结合在一起。劳动物化了,而对象被加工了。在劳动者方面曾以动的形式表现出来的东西,现在在产品方面作为静的属性,以存在的方式表现出来。”通过生产的对象化,在扬弃外化的情况下,这生产对人便有双重的意义:一方面,这是对其觉悟属性的现实表现;另一面,这又是对觉悟属性的主观表现。
在扬弃外化的情况下,人“是为自身而存在的存在物”,从而是主观地存在着的存在物。“他的正常状态是和他的意识相适应的”,“他必须既在自己的存在中也在自己的知识中确证并表现自身”。
……也就是说,他不能满足于其生命表现仅仅作为对其觉悟属性的现实表现,无论所需以实践领域的吃、穿、住、行的形式表现出来还是以理论领域的科学、艺术的形式表现出来。他不满足于在外化的情况下那样——只是直接充实其“囿于粗陋的实际需要的感觉”(即使还具有“人的感觉”的形式,不用说还有其形式下的直接的自然欲望),便宣告其生命表现的实现。他不满足于马克思所说的“对于一个忍饥挨饿的人说来并不存在人的食物形式,而且不能说,这种饮食与动物的饮食有什么不同。忧心忡忡的穷人甚至对最美丽的景色都没有什么感觉;贩卖矿物的商人只看到矿物的商业价值,而看不到矿物的美和特性”。不用说,对其人觉悟属性的现实表现只有间接地通过对其觉悟属性主观表现的形式,也就是说,只有通过这一形式,其人觉悟属性的现实表现才具有现实性,才有意义。现在,其人觉悟属性的主观表现表现为:主体主观地使其直接地客观地存在着的作为其觉悟属性的现实表现见之于其全面丰富的“直接地客观地存在着的人的感觉”。这就是使外在客观见之于内在主观,使其外在客观成为内在主观的,从而使其内在主观成为充实的。这种反映有两个层次,第一层次即直观的;第二层次为理智的。这第一层次即审美,即有美感发生,在这里是其人“在对产品的直观中由于认识到我的个性是物质的、可以直观地感知的,因而是毫无疑问的权力而感到个人的乐趣”。
很明显,在扬弃外化的情况下,只因为运用了诸形式因素,人类生产这才成为审美的。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诸形式因素才成其为形式美因素,从而作为设定审美的法则。马克思如此说:“动物只是按照它的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建造,而人却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怎样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不用说,只要是在扬弃外化情况下的人类生产,就必然是运用诸形式因素的生产。在这里,运用诸形式因素那“任何一个种的尺度”,它们现在是作为人们“内在的尺度”,是作为人们内在的生产的必然形式。就是运用形式美因素的活动,就是“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
但是在外化情况下,话就不能这么说了。在这里,人类历史才开始,其历史还外在地表现着,人们的觉悟还极有限,其生命表现还粗糙。不用说,对我们这粗糙外化的现实来说,“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只具有有限的意义。
这里发生着的事情是:自然界以自己的原因必然地达到自我意识,被选为其载体的刚才从动物界过来的人类对这一必然却并不觉悟,他们不是把它拿过来当做自己的事情,而是置之一边视其为某种外在的东西。在这里,人们所知有限的诸形式因素仿佛是从天而降的,像是他们无意间自发而得,当然会视为外在的、神秘的。另一方面,人们运用诸形式因素也就是自发的、无意的,情况正像蜜蜂筑巢运用正六边形,似乎自觉运用的时候也还是作为谋生的手段。
在我们这粗糙外化的现实中,诸形式因素作为形式美因素只有理论上的意义,其用之于生产只是由于实际需要而不得不用。只有待外化被自发扬弃后,人们这才走马观花似的对其所致的审美对象偶作观赏,或以为美,却不知其所以美。不用说,这种机会的有限零散,又使人们等闲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