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致逊是队长作为老乡,让来给马景然帮忙的。任致逊提着马景然的行李,打开门,里面黑乎乎的,马景然拉开窗帘,屋子亮了,墙面上全是一层层潮湿的水迹,上面爬满了小虫子。任致逊眼睛一酸,更紧地拉住马景然的手说,景然,你跟着我受苦了。马景然说只要跟你在一起,啥苦我都能吃。再说,我比你们男生好多了,我这可是享受队干部的待遇,住单间呢。你们二十多人,住一个房间。说着,卷起衣袖,说,你看有阳光的。任致逊循着她的手指望去,果然,报纸糊的窗户上方有块玻璃,隐隐露出一方天来。马景然像个孩子似的说,快看,那上面有只喜鹊,在祝贺咱们呢。
任致逊并没有像她那么高兴,说,你到外面去坐会儿吧,我来帮你收拾房间。马景然说,我不去,我要跟你在一起。说着,拿了张报纸利索地叠了顶帽子给任致逊戴上,然后又给自己折起来。任致逊到水房里提了一桶水,开始擦擦洗洗起来。马景然说,别急,别急,你着急干吗,我们已经到学校了。任致逊说,队长给了我一个小时,你爸专门给我谈了,说不能告诉任何人你是我女朋友,他也告诉你了吧。
我爸也真是的,我明明是你女朋友嘛。就因为这,组织上特批我一个女学员到步兵学校的嘛。谁知道,来了没上一节课,我们又被放到俘虏营,又一年过去了,这一年里,我们还是没有时间待在一起。
说了你也不懂,你要是想长远地跟我在一起,就不能这么想。任致逊说着,站到椅子上,仔细地擦起玻璃来。
玻璃擦到一半,外面有人叫,任致逊跳下椅子,说,小心点,等我有空的时候,再帮你擦,你就干些力所能及的。记着,不能在同学面前对我好,记着,三年很快就会过去的,等毕业的那一天,咱们就公开秘密,然后结婚,你赶我我都不走了。
你也真是,为什么要装呢?难道军人就不讲感情?
不要胡说,你以后就知道军人跟普通人比起来,要失去很多。在祖国需要的时候,别说感情,就是生命,也在所不惜。
别吓我!马景然说着,轻松地笑了笑。
不是吓你,这是事实。再见。
马景然没有想到跟着任致逊跑到西藏,在只有一个女家属(队长的妈妈)的步校里,学习外语。英语、印地语、尼泊尔语等专业,虽然难学些,也罢了,只要用功,一切都会解决的。关键是还要继续装着不认识从小就一起长大的任哥哥,想到这里,她一屁股坐到床上。不一会儿她就微笑了,桌上本来放着的任致逊照片被他放到了抽斗里,现在任致逊的两只小眼睛露在外面,正笑眯眯地望着她,她跳下床,把照片放在桌上,仔细地瞧起来。这时,外面有个声音叫道:集合!集合!
马景然极快地把照片放到抽斗里,戴起军帽就往外跑。
齐刷刷整整五列队伍,二百人,她那夹杂在男声中的女声特别醒目,众学员都禁不住伸头去看,马景然暗自笑道,任致逊,会咋想呢。这样想着,挺起已经成熟的胸部,望着西藏湛蓝的天空,心里说,妈,我跟任哥哥站一个队伍里,我的住处离他只有几米远,有时我感觉都能听见他的呼吸呢!
她想无论管得怎么严,她都会跟自己喜欢的任哥哥在一起。三年呢,三年有多少好时光呢。这儿有氧气,有绿树,跟内地差不多。她收拾好房间,正要躺一会儿,一个她不认识的男学员走了进来。
一百多名学员,虽然相处一年了,马景然还是认不全。男学员说他叫王涛,来自北京有名的四中,父亲是总部的一位首长。说着,掏出一大把上海奶糖递给她,说,吃吧。马景然望了望王涛,长得比任致逊帅,比任致逊话多。一会儿说天安门,一会儿说芭蕾舞,那是一个新奇的世界。刚开始马景然耐心地听,后来听着听着,心思就跑到任致逊那儿了。王涛讲了半天,她也没有接话。王涛说对了,你休息一会儿吧,太累了。
马景然抱歉一笑,正要关门,两个长相清秀的男学员手里拿着一束野花,老远就喊:“马景然,我们给你送花来了。”
不到一下午的时候,来了四五拨人,马景然好容易打发走,关上门,想,我再不能开门了,否则任致逊心里痛苦死了。
和衣躺到床上,敲门声又响起来,马景然不理。敲门声越来越大,而且越来越响,马景然不耐烦地跳起来,说,敲什么敲什么,说着,拉开了门。门口站着脸色铁青的队长。队长姓贺,三十来岁的样子,听说还没有结婚,一直把守寡多年的母亲带着,照料自己的生活。他径自走进马景然屋子,朝四周看了看,好像在寻找什么人。扫了一遍,确信没有人,这才说,把瓶子里那些野花扔了,还有,桌上的糖果也收了,不要搞得花花绿绿的,像个杂货铺。马景然同学,你现在已是一名女军人了,明白吗?对了,晚上队里要开个大会,你得讲话,你现在正是学习时期。说实话,要不是上面再三要求,我们绝不会收一个女兵的。你先准备准备,在大会上给大家表个态,保证上学三年间,不谈恋爱。否则这百十号的小伙子我没法带。就这一会儿工夫,男学员就到你的屋子里来了三拨,我如何管理学员?咱们在路上的时候,我就听说有些男学员还陪着你起夜,有些帮着你灌水,当然战友之情是可以的,但是,小马同志,咱们的部队是一个纯洁的地方,不能出现男女问题。首长给我反复交代,你是我们队里唯一的一枝花,我们要像爱护自己的姐妹一样爱护你。
队长,你是说让我到全体大会上表态?
对,你要让在座的任何一位男学员死了这份心,让大家安心读书,建设咱们的新中国。你们都是我们部队的栋梁,将来要跟国际打交道的,我要让你们两百人安安全全地学习完,战斗到我军的各条战线上。
队长说完这话,走了,马景然不禁想,妈妈,你在朝鲜战场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事,那么你会当着将近两百人的面,给大家保证你三年时间绝不谈恋爱吗?一想起妈妈,马景然心里就禁不住温暖如春。要不是妈妈坚决同意自己跟着任致逊在一起,爸爸才不会下这样的决心呢。爸爸太固执了,一听说一个女孩子要跑到西藏去,而且是跟自己喜欢的一个男孩子,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爸爸的话还在耳边响起:你才多大,刚十九岁,正是上学的好年华,工作,还有思想上都没有稳定,却谈什么恋爱,乱弹琴。然而妈妈不知采取什么办法,在任致逊去西藏的前一天,爸爸忽然走进马景然的屋子,望着不吃不喝的女儿说,那就去吧,记着,爸爸这一生只有你一个孩子,好好地照顾自己,那是去天边呀,好在是你自愿的,去了当心。
本来想着这一辈子再也没法跟任致逊在一起了,心里不知死了多少回,没想到爸爸同意了,而且还说其他的手续他办。妈妈功不可没。可现在妈妈,你说我怎么办呢?难道谈恋爱就违纪了吗,部队咋这么麻烦?
马景然真想跟任致逊商量,可是一直到吃饭的时候,也没有见到他。她跟队长,还有队长的母亲贺大妈在一起吃饭。队长的母亲不苟言笑,但是对马景然倒是很关心,不时地搛菜递馍。但是不知为什么,马景然总觉得她对自己充满了警惕,比如在喝汤的时候,一个学员打来了汤。马景然微笑地接过来,说谢谢时,贺母很是不怀好意地看了她一眼,这让她不舒服。可是她毕竟是队长的母亲,马景然想以后最好让她跟学员们在一起吃饭,这样,她就不用看贺母的眼神了,那像针尖般的眼睛,让在家里任性惯了的马景然很不舒服。
离开会还有半个小时,贺队长走进了马景然的屋子,问她发言稿写好了没有,他要审查。马景然又是一愣,但是他是队长,怎么能不听他的话呢。队长接过稿子,一屁股就坐在了马景然的床上,床立即响起了咯吱声。马景然看着队长浑身的黄土,再看看自己雪白的床单,心疼极了。
不行,写得太浅了,要往深刻里说。队长说着,屁股一抬站了起来,果然雪白的床单上沾上了一圈黑迹。马景然立即走到跟前,拿手拍了拍,黑迹一点儿也没有减少,反倒扩散了许多。
对不对?浅了就引不起大家的高度重视。队长已经坐到桌前的椅子上了,马景然暗暗叫苦,不要再把自己的垫子弄脏了。
给你说话呢!马景然同学。对了,你过来。马景然往队长跟前走了走,一股酒味立即直扑她的鼻孔,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往后退了半步。
再往近些,你看这儿不能这么说。为什么不能谈恋爱?要说得深刻些,比如如果谈对象,对我军的建设,对社会主义的建设就有很大的危害,就对不住组织精挑细选的让你们跑这么远的路来加强边防建设,这些都要写进去。
马景然不说话,队长认为她是听进去了,拿着笔就改,改完了,让马景然再念一遍,马景然就听话地念了,队长说,好了,马上准备开会。
队长出去了,马景然一把把床单扯下来,往水盆里放的时候,忽然想要是挂出去让队长发现了怎么办?这么一想,又望了望垫子,垫子好在没有发现什么。她洗了把脸,梳头,抹油,然后从抽斗里取镜子时,又发现了任致逊的照片,拿着看一眼,立即放了进去,照了照自己,镜中的自己漂漂亮亮的,她把帽徽往正戴了戴,这才出了门。
教室里满满的,清一色的男学员,马景然心里只有任致逊,她想找找任致逊,却发现在好几百穿着同样军装的人群里,要找一个人,是非常困难的。她不知道自己坐到哪,正在犹豫时,队长指了指前排的空位置,她坐了下去。她的旁边空着。
队长坐在主席台上讲话,讲的就是让大家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将来如何报效祖国、报效军队的话。马景然听不进去,她心里一心只想着找任致逊,望望旁边和四周,没有发现。正在这时,她感觉自己身后的椅子有人动,她想可能是挡着别人的视线了,就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然后坐直了身子,想自己发言的时候,无论如何不能紧张。可是后面的人还在踢椅子,是轻轻的,她朝后望了一眼,我的天,竟然是任致逊,要不是任致逊不看她,让她意识到开会,她肯定会大叫一声任致逊,可是任致逊根本没有看她,他的目光正望着队长,表情极其严肃。
马景然找到了任致逊,心里踏实多了,又摸摸口袋里的发言稿,心里说,妈妈,你说部队好,这好在啥地方呢。这时,她听到队长说了一句什么,大家跟着鼓掌,她立即清醒过来,也跟着鼓掌。队长走了下来,走到自己跟前,她站起来想给队长让座,队长坐下了,她要坐时,大家都看她,她感到莫名其妙。队长说,快去呀!
干啥?
到主席台上表决心呀!
马景然这才迷迷瞪瞪地往主席台上走。她感觉自己的腿肚子发颤,心跳得飞快。好容易走到主席台上,椅子有,她想她是不能坐的,她是因为犯了错误来表决心的。
话筒也在正中间,她只在边上站着,往出掏讲话稿。因为心急,掏出的却是手绢。记错了,另一边放着讲话稿。装回手绢,她掏出发言稿,刚一张口,感觉喉咙里有个什么东西,反正声音发得不清楚。队长这时走了过来,说,到话筒前坐着说,坐着说。
马景然坐到椅子上,感觉桌子实在是太高了,她拿讲稿的手要往上抬才行。不过,也顾不得许多了。她想我要赶紧念,念完我就可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
第一段念得很顺口,那是自己写的,说的是入伍路上的见闻。念到第二段的时候,她的心里一下子慌了,队长改得实在是太乱了,都怪自己当时心里想着事,没有专心听。越看越看不懂,好多字都看不清楚。她皱着眉头念到,我们要珍惜好年华,为部队……为部队……下面听到有人发出了笑声。这笑刚一发出,就被队长喝了回去。她跳过这几句,又念到我们不远万里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谈恋爱的,不是为了陷于儿女之情里,国际形势……又看不清楚了,上面画得太乱,越着急越不知道接到哪儿。马景然干脆把稿子一合,说,队长改的字我看不清,算了,我用自己的话说吧。我给大家表个态,上学三年,绝不谈恋爱,请大家看我的行动吧。说完,不管不顾地走下主席台,她感觉自己快要哭了。
队长又重新坐到了主席台上,说,同学们,过去的一年,是我国人民高举三面红旗,高举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革命旗帜,在社会主义建设上和国际范围内激烈的斗争中取得了重大胜利的一年。党的八届十中全会公报中说:一切斗争的考验都证明,我们的国家不愧是伟大的国家,我们的人民不愧为伟大的人民,我们的军队不愧为伟大的军队,我们的党不愧是伟大的党。同学们,为了这些不愧,我们要怎么做呢?现在你们已经不是高中生了,是军校生了,是军人,一定要有军人的样子。刚才马景然同学实在是太紧张了,但是她说的话是事实,军校是不能谈恋爱的,大家要把精力全放到学习上,好好学习外语,国际形势还很紧,我们要保卫我们的祖国,保卫我们人民的幸福生活不受丝毫影响,好好学习。不能陷于个人的儿女情长里。马景然是我们的姐妹,是我们的战友,我们要像爱护自己的妹妹一样爱护她。我现在宣布队里的纪律:
一、任何男同学不得单独到马景然宿舍去,实在有要去的理由,也必须结伴前往。
二、果真有事要去,须经队里同意。
三、马景然同学不用参加公差,不用参加义务劳动。
四、大家对马景然同学要像对待自己的亲姐妹一样,爱护她,关心她。
五、马景然同学对任何一位男同学都要一视同仁,不能对某一位有好感。
若犯其中任何一条,校纪将严惩不贷。
大家要在“争当四好连队,五好战士”的活动中开展创造四好连队的生气勃勃的活动。好了,散会。
一直到散会,大家才知道队长为什么忽然召集大家开了这么一个会,都纷纷议论着往出走。王涛走到马景然跟前笑着说,马妹妹,你真的能做到不谈恋爱吗?后面有人跟着起哄,说,马景然,你真成了我们队里的国宝了,我们只能远望,不可近瞧。还有人竟然说首长的女儿就不一样,说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她这是去北京、上海吗?她一个女孩子只身来到西藏,难道我们不能爱护她吗?马景然不用看,就知道那是任致逊略带着陕西口音的男中音。那在马景然的心中,就是圣音,她感觉好像在大海里她终于找到了一条可以救生的船,心里踏实多了。
这话果然起了作用,没有人再说话,但是这不能制止无数的眼睛盯着马景然看,看得马景然浑身不自在,她想走,可是她想一定要跟任致逊说句话,解释一下,至于说什么,她还没想好。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她才敢回头望,身后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任致逊?
晚上,队长领着自己的母亲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抱着被子,说,没有空房子了,我妈跟你做个伴吧。
老太太接了一句,女娃娃一个人睡,不安全。
马景然连忙让座。
老太太行李一放,就说了一句让马景然不想听的话:闺女,我知道那些男娃娃对你没安好心,可不是,这么漂亮的女娃娃,谁见谁不爱呢。你们队长说了,你是首长的女儿,他们一定要保护好你,直到你毕了业,有了自己的男人,才会放心。我就不明白,这么漂亮的女娃娃,你妈你爸咋那么狠心让你跑到这地方来。不过,你放心,有大妈在,他们谁也不敢进你的屋。老人说着,拿起自己的行李就往外面床上放,说,我人老了,晚上觉少。起夜多,姑娘你就担待着点。
我的天,原来队长派了个间谍。
马景然本来想,一会儿悄悄把任致逊叫来解释一下,看来一点儿机会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