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学员马景然被安排住在了帐篷最后面的一角。那是两张桌子两把椅子垒起来的单独空间,桌子上搭了一块大红牡丹图案的棉布,远远看上去,一团锦绣,睡在大通铺的男学员们望着那影影绰绰的身影,忍不住总要浮想联翩。二百名学员,只有一名女学员,听说是上面特批的。
马景然太累了,从西安到格尔木,走了将近一月,没想到现在却要躺在男人堆里睡觉,望了望布帘,她笑了,身旁是任致逊递给她的一水壶热水。沿途没有兵站,阒无一人,难道这水他是从西宁带来的。她口很干,可是不敢喝,她一想要上厕所必须穿过几十人的大通铺,而且到黑乎乎的外面去,就决定不能喝水。有些人已经睡了,发出的呼噜声像机关枪,有人放屁,也有人磨牙,司令员的女儿马景然,无论如何不能适应在这样的环境中入睡。
远处传来一阵叫声,像饥饿的狼,像寻食的老虎,马景然禁不住又往外瞧了瞧,男学员睡得那么香甜,好像就睡在家里。她稳了稳神,透过布帘寻找离自己足有五米远的铺位,任致逊不知睡着了没有。
八月的高原之夜,还是很凉,好在有被子,还有大衣,对了,还有那壶热气腾腾的水。
她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禁不住又回头望了望布帘外任致逊的铺位,没有任何响动。她拉了拉被子,闭上了眼睛。开始数数,她想一定要睡着,一定要睡着,否则明天还要上线,更睡不好了。她用唾沫润了润干裂的嘴唇,嗓子里好像有一团火。她怀里抱着热水壶,现在水已经不是那么烫了,她又放进被窝里。这时,她感觉有人来了,影子越来越近,是任致逊,他来干什么?她的心怦怦跳起来。任致逊走到离她不远的地方,停下,面向着一个睡得很熟的战友,悄声问是否有人上厕所?问了一声,转头望了望她这边,她的心里一热,不知该回答还是不回答。没有想好,就没有说话。任致逊仍然在原地站着,她知道他是在等她回答。她大口地喝了几口水,感觉嗓子好多了,然后想揭开帘子,可是爸爸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记住,你是一个女孩子。她把手伸出了帘子,朝任致逊摆了摆手,任致逊望了望四周,指了指外面,又指指自己的心脏,马景然摇了摇头,又怕任致逊看不到,鼓足勇气拉开帘子一角,朝着任致逊做了个两人都会意的亲昵动作,任致逊这才轻手轻脚回到了自己的铺位。
半夜,马景然醒来了,她想起夜。想坚持,可是不行,浑身冒汗,怎么也坚持不住了,她揭开帘子,绕过熟睡的男学员,蹑手蹑脚地往外走,外面不知是什么动物又是忽然一声怪叫,她一下子停了步。这时,她听到了一阵响声,是睡在中间的任致逊,任致逊摆摆手,她会意地往出慢慢走,任致逊走到门口,拉开了帐篷帘,一股冷风呼地吹了进来,她怕惊醒别的战友,极快地跟了出去。
你一直没睡?走到外面,马景然禁不住问。
走在前面的任致逊脚踩了一小片荒草,然后往远处走了几步,背对着她说,快点,别感冒了。
两人往回走的时候,远处又传来一声怪叫,马景然情不自禁地握住任致逊的手,任致逊捏了一下,立即松开了。十几天,从西安到格尔木,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现在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她往近地靠了靠任致逊,任致逊把她的毛衣领子扣住,像对小孩子说,快进去,我待会儿进。
马景然鼻子一酸,扭头就走。
第二天,任致逊又不知从哪灌的一壶热水递给马景然时,马景然没有接。马景然说我晚上不会再喝水了。
必须喝,我随时都陪着你上卫生间。任致逊说完,立即消失在人群中。
果然三天里,马景然一次夜都没有起过,虽然她的嘴唇已经裂得起了皮,她也坚决不喝水。有男学员问她,是不是怕起夜,没事儿,我们男生护送你去。
马景然说不是因为喝水,是自己不适应高原的干燥。说着,朝着远处的任致逊望了一眼,任致逊没有说话。
第五天,队长拿着水壶让马景然喝水,并真的派了两个学员,说以后大家会轮流照顾你的,因为你是万叶丛中一朵花。
马景然流泪了。
她不知道任致逊心里怎么想。
她盼着部队快些到达日喀则,她想到了军校,一切就会好起来的。爸爸说,步校跟内地差不多,氧气足,海拔低。是呀,这些天来,从西安坐火车到西宁,然后再坐大卡车、吃干粮、忍受着缺氧、头痛的高原病,从格尔木翻过唐古拉山到拉萨,不就是心中只有一个目标,到步校一切就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