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水浒》报告会在省革委礼堂隆重开幕。省直机关处级以上干部都参加了,两千余个座位座无虚席。听秦支书说,处级就相当于七品县令的级别,就是说,这礼堂坐了一大群咱平时根本捞不着见的县太爷!好在我们报告团在地区和其他县市做过几十场报告,胆量练出来了,不至于吓破苦胆。
省委书记神采奕奕,满面红光,上来也没什么开场白,领着小二子就上了阵。他卡着小二子的腰,一使劲把小二子抱上了讲台。小二子号称四岁,其实六岁半,整天吃地瓜干,营养不良,个子又矮又小,但一脸聪明相,挺逗人喜欢。如今小二子站在讲桌上,没穿裤褂,只在肚子上挂一方大红兜肚,双手背在身后,小肚子就高高挺起。可笑的是他的小鸡儿,直直地在麦克风上扫来扫去,弄得大扩音喇叭发出阵阵古怪声,引起众七品哄然大笑。
很快,笑声戛然而止,因为省委书记拿起了话筒,高高举起,正好送在小二子的嘴上。好一个小二子,果然不负众望,嘴一张,毛主席关于评水浒的几段指示伴着童音,一泻而出:
“《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蜡……”
当然是一片喝彩声。一礼堂父母官,恐怕数不清听过多少场这样的或那样的报告会,我肯定,这样的报告会开场恐怕是第一次见到,堪称别开生面。
小二子完成任务,蹦下讲台,一溜烟跑到后台,找我领赏。每次的报酬是两块奶糖。记得第一场在外县做报告,掌声都响过两遍了,小二子突然罢讲,死活不出场,令一干人急得抓耳挠腮。是我灵机一动,告诉他背完语录一准奖给他两块糖,而且是用花纸包着的奶糖。这极具诱惑力。小二子歪着头说你要骗我呢?我立即和他拉了钩,发誓说如不兑现是小狗子。不过,这孩子完成任务后,要了糖却没吃。剥了一块,只用舌尖小心地舔了一下,又小心地原样包好,告诉我:我不吃了,俺姐姐还没见过这样的花糖呢,我带回去要和姐姐一人一块分着吃。我鼻子不由自主地酸了一下,破例又剥了一块奶糖,让他闭上眼张开嘴,变戏法似的放在他嘴里。小二子连忙左右瞅瞅人,悄悄趴在我耳朵上,小声说:
“知青爸爸,你真好,我不告诉别人。”
我觉得眼睛有些发潮。
小二子叫我“知青爸爸”是有来由的。这孩子命苦,还没出生,爸爸就病死了,扔下他娘仨相依为命。小二子的家就在知青点附近,一到农忙,他妈就撵他到知青点去玩,自己领着十岁的女儿下地干活挣工分。一来二去,小二子和所有的知青都混熟了。有一次,有个男知青和他开玩笑,说小二子你知道吧,咱知青组头最怕人叫他爸爸,谁要叫他爸爸他准生气。小二子一扭头冲着我就叫了声爸爸。我连忙做痛苦愤怒状,佯装要打他,大叫可气死我了!小二子很开心,就一边连声叫爸爸一边跑,我就满院子追他,说再叫爸爸我就没命了。整个知青组笑成了一团。正闹着,小二子妈妈来了,小二子一下子跑进妈妈怀里,一边还是不停地叫爸爸,我闹了个大红脸。小二子妈妈没有笑,泪流满面低声说:
“就让他叫哟。这孩子长这么大,就没叫过一声爸爸……”
这次到省城做报告,我们是有充分准备的。用秦支书的话说,就是只许成功,不准失败。我们把这场报告会的每个细节都想到了。比如说服装,也逐个认真地加以推敲,包括小二子不穿衣服只穿小兜肚子的效果都做了通盘考虑。会开了一个通宵,最后才确定:秦支书就穿那身旧军装,显得朴实气派。郑三娃年轻,好歹是个初中生,属回乡青年,就穿半旧的土布衣褂。只不过她的衣服新的太新,旧的太旧,不得已把那身新衣裤放在碱水里泡了两天,拿到河里又捶又揉,直到把衣服边角都洗得发白,才算合意。我是下乡知青,自然要体现出“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的主题,让方大姑在我本来没破的裤腿膝盖上和上衣肩膀处打上了几块补丁。而报告团的老头老太太等几名成员就简单了,让老筐头拎了一大桶香油到镇上,换回几丈白布,在铺子里做了几身时兴裤褂,送到染坊,或蓝或黑不等,穿在身上焕然一新,甚是风光,充分体现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