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9月19日,住在一个医院的曹禺,请夫人带来一盆产自巴西的“玻璃草”,给病友赵朴初。早晨,赵朴初习惯迎着朝阳在走廊间散步。曹禺病室门外这两盆紫花,常让赵朴初停下欣赏。曹禺见朴老喜欢,就送他一盆。赏曹禺送的花,赵朴初想到苍虬的一句诗:“好花供养如天女。”
曹禺先生晚年生病入院,受着病的折磨,可他不轻易流露感伤。前年12月,曹禺对赵朴初说,生病住院,年复一年,要适应这种生活环境,实非易事。赵朴初读过戏剧家曹禺先生的许多作品,对他塑造的戏剧人物“小东西”、“陈白露”、“黄省三”等人物形象印象深刻。
为了帮助曹禺解闷,赵朴老送他一本《心经》。曹禺对《大悲咒》不了解,曾问君冈:“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是什么意思?”君冈说:“这是咒,咒一般不译,要说意思的话,可以说:‘去吧!去吧!快到彼岸去吧!’”曹禺微微地点头,说:“彼岸!这个词真好!在那里,太阳出来了,黑暗留在后边。”
胡适的私塾先生禹臣给同学士祥念古文而不讲解,以至士祥不理解“父亲大人膝下”是什么意思。胡适把这样的教书方法,比念《心经》上的“揭谛揭谛,波罗揭谛”,即虽然念了,却不懂含义。说明许多人虽然念《心经》,但不懂《大悲咒》的意思。
一次,赵朴初请曹禺喝茶,说:“清心须清腹,我最喜欢的是早上起来,泡上一杯好茶。”
曹禺问:“你喝茶,可有禅意?”
赵朴初笑着说:“但以喜心饮茶,就有禅意。”
10月的一日,病房里没有闲人。身着白蓝相间的条纹病号服的朴老,看似在欣赏着几上的红、黄、白、紫相间的菊花,但他的思绪却不在赏菊和吟诗上。他利用这片刻的宁静,在思考一个讳莫如深的问题,即如何写自己的遗嘱和遗偈。
谢冰心请自己写墓碑,夏衍等老朋友一个个去世,自己几次“危殆”,都让赵朴初思考一个不能回避的问题,就是如何看待自己的生死。鲁迅、胡适都有临终遗嘱,胡适的死很突然,所以他的遗嘱写在死前很多时候,否则,他来不及写遗嘱;鲁迅是慢性病,所以,他写遗嘱,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关絅之、弘一、太虚、正果诸大德是佛门中人,他们因常年习禅,往往知道自己的大限时间,因此,往往从容写自己的遗偈。他们的遗偈,自己都看到了。赵朴初是心脏病,从前几次的发病看,生命随时有“殆”的可能,因此,需要早写遗偈。对于一个佛门中人,不留下遗偈,是一个缺憾。20年前,即“文化大革命”后期,朴老写过遗嘱,但丢失了。
赵朴初自信能参透生死关,心情宁和圆满。回顾一生,自觉十分满足。活着当然更好,但死了也不遗憾。自然界万象纷纭,譬如花朵一样,落了还会开放,譬如流水一样,流了还会再流。作为我,本来就是长河中的一滴水,谈不上生,又何以谈到死呢,了然无灭啊!想到此,六祖“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句,回荡在赵朴初的心头。看着窗外的明月,面对秋天的飒飒清风,自己倘若万法归一,也无非自性本不生灭,是不需要去寻觅的啊!
赵朴初用黑管中号笔,一手运笔,一手扶着一尺阔、二尺长的宣纸,以他充满书卷气的“赵体”,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写了遗嘱:
关于遗体的处理,我曾在二十年前写过遗嘱,置书橱屉内,不知缘何失去,今尚记忆原文大概,再书之。遗体除眼球献给同仁医院眼库外,其部分凡可以移作救治伤病者,请医师尽量取用。用后以旧床单包好火化,不留骨灰,不要骨灰盒,不搞遗体告别,不要说“安息吧”。
赵朴初觉得自己九十多了还能写小字,角膜一定好。佛教不讲安息,讲“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不承认上帝和灵魂,所以,不讲“安息吧”。
在遗嘱后面,赵朴初写下了遗偈:
生固欣然,死亦无憾;
花落还开,水流不断。
我兮何有,谁欤安息?
明月清风,不劳寻觅。
写遗偈后,赵朴初盖上了方方正正的“朴初”红印。因为聚精会神,反复斟酌,他的太阳穴静脉稍稍凸起,神情一丝不苟。“不留骨灰”是一个境界,周总理也是不留骨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