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11月5日,是赵朴初90岁的生日。
这天,朴老回忆一生经历。最值得怀念的,一是抗战初期他将一批有爱国热情的青年难民送去参加新四军的事情;二是1961年在印度纪念泰戈尔百岁诞辰会议上的发言;三是纪念鉴真的活动。平生有这三件往事,分别发生在抗日战争时期、社会主义建设初期和现代化时期,记载了自己三段里程。保尔·柯察金说过,在人晚年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过去做过的事而懊悔,自己大约是做到了。想罢,赵朴初写《九十述怀诗》一首:
九十犹期日日新,读书万卷欲通神。
耳聋不畏迅雷震,言笑能教远客亲。
曾助新军旗鼓振,力摧谬论海天清。
千年盲圣敦邦谊,往事差堪启后生。
“耳聋不畏迅雷震”中的“雷”,既是自然界的雷声,又有社会上人为的雷声。前者如1976年的唐山地震;后者如“文化大革命”时期对自己的冲击。
以前,朴老掉了牙齿,叩齿数功过,记起了自己一生的两件大事,一是送难民参加新四军,一是纪念鉴真活动。随着时间的推移,朴老再次总结自己人生的时候,增加了纪念泰戈尔活动的那次国际政治斗争,即“力摧谬论海天清”,说明朴老十分重视那场国际斗争的现实意义。朴老对自己人生的两次总结,可以看到老人对大事的敏锐和思维的缜密。
朴老一生值得纪念的事情还很多,如《某公三哭》的诗词,如提出黄金纽带构想,如强调佛教是文化等。在他人以为了不起的事,在朴老已是微不足道的事了。
11月16日,赵朴初在医院的病榻上,读《研究动态》编辑部徐玉成写来的信和黑龙江佛教协会副秘书长陈星桥居士写的批判“法轮功”的文章。徐玉成拟在《研究动态》上发表此文。
赵朴初看后,在文章后写批语道:“文章内有一些字不清楚,也有漏字。‘法轮’二字解释有误。可先登《研究动态》上。登出后,可开一次座谈会,组织几位学者讨论。”
同时,赵朴初给徐玉成写信说:“玉成同志:驳斥李洪志的文章在《研究动态》登出后,应有文章介绍有关佛教的‘气功’的书籍,如《安般守意经》及天台宗《童蒙止观》,请与研究所的吴老商量,最好写一篇文章补充一些有正知、正见和正行的佛教修行方法。”正见就是认知得很正确,很真实,很有深度,很彻底。“吴老”即吴立民。
11月25日,赵朴初醒了,想到昨夜梦见雨中行走在崖壁间,甚狭,侧身而过,见清溪、碧草、良田、茂林。人言:此桃花源也。
稍事休息,赵朴初给徐玉成写信说:“关于李洪志转法轮问题,近日接到练功的人来信和写给《光明日报》的信,据云练功人已达百万人。其中有高级知识分子,确是一件大问题。我意……须认真研究一下,建议将他的书和驳斥他的文章以及《光明日报》的文章(我未见)送佛教文化研究所吴老研究一番再说。”
收到朴老的信,徐玉成回信说:“……有学者认为它同国外的‘新兴宗教’很相似,也有人称它很象我国明清时期的民间宗教。但是从佛教界的立场来说,它应当是邪教或者附佛外道。但,在政府没有定性之前,应该认定它是一种‘新兴宗教’……”
三天后,赵朴初回信说:“您信中所提之问题,确可深思。但转法轮是一种邪教,尚不算作‘新兴宗教’论。‘新兴宗教’如非邪教,可不可许其存在?此关系‘宗教信仰自由’理论与政策问题,亦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赵朴初这个时候就一眼看出,法轮功不是新的宗教,而是“邪教”,其政治敏锐性,令徐玉成后来大为钦佩。
12月7日,赵朴初转了一本李洪志的《转法轮》给徐玉成,他在信中说:“我的那位学法轮功的熟人寄来这本书,‘恳求’我看看,我猜想她的意思无非是说明她学的不是邪教。兹将此书送请你一阅。你说的‘新兴宗教’,问题是它又假托‘佛法’之名而违佛法之知见,佛教人士为文驳斥是合理的。我还是主张将李洪志的书和东北寄来的驳斥文章送请吴老看看,这本书也请他看看,约几位学者座谈一番。因知学转法轮者已有上百万人,不可不慎重对待,光是取缔还是不够,还要以理摧伏其谬论,才能有效。”
考虑到对社会稳定的影响,赵朴初主张佛教界要多刊发文章,使众人看穿法轮功的真实面目。本来想近日到郊外休息几天,不料为了法轮功的事,赵朴初更忙了。
与陈独秀的文字缘
1996年12月,当时还在中共安庆市委党校工作的笔者,在《陈独秀与中国名人》即将由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之际,到北京赵老家中,请赵朴老题书签,并送其著作《从领袖到平民——陈独秀沉浮录》给赵老。当时已90岁的赵老身体不好,住在医院。在问明了事由后,朴老的秘书请客人写一个纸条,由他转交给朴老。
在一张32开的小便笺上,笔者在写敬慕之意后,表明了讨墨宝的来意。而心中颇为惆怅,以为此愿难酬。不料于1997年1月10日一个温暖的冬天的阳光下的半上午,笔者在安庆意外地收到一封落款“赵朴初”的信,大喜过望。拆开信封,朴老的题字之外,还附一短函,更是喜上加喜。当时,《陈独秀与中国名人》一书已排好,正待上机印刷,笔者即传真给中央编译出版社杨忠诚先生,使该书得以生辉。
赵朴老的题签用毛笔,信用钢笔,全文如下:
朱洪同志:
大函幸悉,承惠大著正在开始拜读。遵嘱题就书签一纸附上,不知可用否。我今年大病,幸及时抢救得愈,现仍住医院。体气已健复,医师仍限制活动耳。
敬颂撰祺
赵朴初
96.12.26.
值得一提的是,赵朴初的五世祖赵文楷和陈独秀的祖上是好朋友,曾为陈独秀家宗谱写了序呢!赵文楷是嘉庆元年(1796年)状元。
陈独秀祖上由江州迁怀宁后,一支迁至太湖,1798年八月,赵文楷状元为陈氏宗谱写了序。序中,赵文楷写到了他与陈独秀祖上的一段来往以及写此“序”的前因后果:
陈氏啸峰先生自皖迁自太,去余庐数武遥。幼自相狎,长相友。品学素所推重,延为西席,课诸弟侄辈。戊午夏,爰修家乘,邮寄问序于余。阅其世系……
从这段文字看,陈独秀祖上一支由怀宁迁到太湖后,先住太湖北门内,始迁人是陈啸峰。陈啸峰离赵文楷家不远,两人从小在一起玩大,长大后仍然是好友。赵文楷考取状元前后,赵家聘陈啸峰到他家做私塾先生。1798年夏,住在太湖的陈啸峰,给顺天乡试同考官赵文楷写信,请他为《义门陈氏宗谱》写序,并寄去资料。赵文楷接到邮件后,于这年旧历中秋前后写了此“序”。成就了赵家与陈家先人的一段文字佳话。
赵朴初的太高祖为陈独秀家谱写序的材料,大约赵朴初本人生前没有看到,否则,他当赋诗感慨一番。但朴老常谈起陈独秀,并写了一两首诗,称赞陈独秀发起了中国共产党。朴老为笔者的著作《陈独秀与中国名人》题写书名,并写信嘉许,并不偶然,不仅寄托了乡情,丰富了本人与陈独秀的文字缘,也延续了赵朴初的太高祖与陈独秀前辈的文字因缘。后一点,是朴老生前没有想到的。
大姐
1996年12月28日,赵朴初接到姐姐赵鸣初去世的消息,伤心地对陈邦织说:“姐姐二十余岁时,有词云‘怕池塘一雨添秋色’,这一句不幸成了姐姐生平的写照。”
到京后,赵朴初与姐姐保持着联系。1980年圣华(周君简)姐夫的冤案平反后,姐姐在《八声甘州·悼亡》中吟道:“转眼江山如画,远景促心鞭。”心境开始转好。前年姐姐来北京,晤聚欣悦。赵朴初还劝姐姐念佛,姐姐也发愿求往生呢!
在北京期间,不料姐姐走在平地上跌倒,一腿骨折,半年卧床养病,后在医生勉励下能站起走路。回上海前夕,赵朴初去看姐姐,坐在姐侧,诸甥围坐在床前,不料那竟是永别。此后,姐姐来书,三言两语,很少写长信。后来,姐姐亲笔信越来越少,由侄子周以丰代笔。为了减少刺激,甥女周以文逝世后,一直瞒着姐姐。今年夏天,赵朴初似有不好的感觉,抑抑于心。小甥周以丰最近自上海来信说,奶奶地神智有时不清。赵朴初怀疑是人老的缘故,并不多想,不料竟去世了。
小时候,赵朴初和大姐同在私塾读书,大姐朗诵王勃的《滕王阁序》,赵朴初跟在后面咿呀学语。这么多年过去了,朴老依然记得那时姐姐的朗朗读书的声音。13岁的时候,赵朴初一个人离开家乡,去上海了,大姐为自己整理行装,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每次想到分别时姐姐的流泪的情景,朴老心里都非常难受。大姐新婚后,和新郎第一次到南京棉鞋营,恰好,赵朴初也自上海回南京省亲,第一次见到了姐夫周君简(圣华),两人视如亲兄弟。但晚年,大姐很不幸福,说自己好日子只有十年。日本侵占武汉后,大姐在武汉的家被夷为平地。解放战争时期,大姐带了生病的儿子来到上海,见到弟弟,两人想到母亲的惨死,面对面,嚎啕大哭。那一天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那也是朴老第一次大哭母亲。
在写《哭鸣初姊》长诗时,赵朴初几次拿起手帕,擦去流满面颊的眼泪。他心中呜咽,悲伤地写道:
兄弟共六人,今存我一身。
死生固常理,回首痛难任。
赵朴初兄弟姐妹六人(不含大伯父的两个女儿),依次是:大姐赵鸣初、二姐赵默初、老三赵朴初、老四赵循初、老五赵敏初、老六赵旭初。所以赵朴初称“兄弟共六人”。兄弟六人中,五人已经相继去世:二姐赵默初(四姑)1945年去世、大妹赵循初(五姑)1961年去世;小妹赵敏初(六姑)上世纪70年代中去世;弟弟赵旭初1979年去世;姐姐赵鸣初(大姑)最近去世。所以赵朴初说:“今存我一身。”
大妹赵循初(诸侄喊五姑),1910年出生,1961年去世,享年51岁。1935年25岁时,她嫁给陈咸执(1989年去世),1936年五姑生独生子陈昌原;小妹赵敏初(六姑)40岁后出嫁到湖北,丈夫从事航运工作。1971年8月,黄立言出差到广州,回安庆时路经武汉,特地到武汉民族路8号看望六姑,六姑高兴万分,打鸡蛋下面,款待侄女婿。70年代中,六姑因孙子遇难,悲伤去世。
但信中和诗中,赵朴初常常称赵鸣初“三姐”,称赵默初“四姐”,侄子也称赵鸣初“三大”,称赵默初“四大”。这是因为赵朴初伯父赵恩长生两女,即“大姑”、“二姑”。依此计算,则赵朴初兄弟为八人。“大姑”赵荣绮早已去世,“二姑”赵荣綵(赵颖初)1967年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冲击去世。
在赵朴初所有姐妹中,要么世寿不永,要么历经坎坷。鸣初姐寿命长,1904年生,活了92岁,但一生吃了许多苦,她自己说,好日子只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