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仲冬一日,赵朴初去看望老朋友章士钊。
见章老正在校改《柳文旨要》,赵朴初说:“早就听说章老在写《柳文旨要》,渴望早日拜读。”
章士钊笑道:“尚未付印,如你要看,就先看校样,看看可有什么不妥。”说着,章士钊将厚厚的校样递给赵朴初。
将这么厚的校样交给赵朴初,既见两人关系不薄,也见章士钊对于赵朴初做事的放心。章士钊本人也希望有赵朴初这样的大家,替自己的书稿挑点毛病。
接过百万字的《柳文旨要》校样,赵朴初回家细读,一页页浏览。章士钊的许多观点,非常精辟。特别对柳宗元,章老深有研究。柳宗元和刘禹锡等八司马参加了王叔文的改革集团,805年被贬,史称永贞逆案,章士钊主张为其翻案昭雪,且分析透彻,理由充足,足可封日后腐儒之口。虽然柳宗元和韩昌黎一起发起古文运动,但韩愈又以孔孟道统继承者自任,这和眼下反孔气氛极不融洽。
这次见面,见章士钊身体康健,赵朴初十分欢喜,使他想到唐朝102岁还能作狮子吼的清凉老人。校毕该书,赵朴初写了长诗祝贺,其中说:
昌黎道统诚大妄,桐城义法实小丑。
古今异体理有同,文艺批评取毋苟。
“昌黎道统诚大妄,桐城义法实小丑。”“昌黎”指韩愈,“桐城义法”指桐城派方苞提倡的义法。桐城派四个主要代表人物戴名世、方苞、刘大櫆、姚鼐,都是赵朴初的先辈老乡,在“文化大革命”这个特殊时期,朴老认为,方苞代表了旧文化,带有时代的痕迹。
1971年3月,章士钊在接到赵朴初的诗后,十分高兴,挥笔写长诗相送。
读了章士钊新写的长诗,赵朴初如饮醇酒,畅快无拟,一方面佩服他的渊渊无尽之思,一方面感谢他的循循善诱之意。和日本的朋友大西良庆一样,章士钊也是一匹精神龙马,他的《柳文旨要》洋洋百万言,挥洒自如。而他的长律,也承唐诗古风。赵朴初读其词,如读半偈!有品味半诗半禅的快慰。章士钊也是全国政协常委。记得,一次聚餐,他酒后言志,借扬雄故事,讽喻今天的风气,还问了自己的意见呢!
90岁的老人,有此诗词唱和之乐,在这风雨如磐之时,应尽其兴才是啊!
当日,在红底镀金大幅纸上,赵朴初竖写《庆长春 酬行严长者以长诗见赠》词一首,工工整整抄赠章士钊先生:
精神龙马。百万言论著,称心挥洒。顾我参求无所得,不惜机锋相假……
年底,章士钊送赵朴初一本《柳文旨要》新出版的书。该书送毛主席后,得到毛主席的赞扬。赵朴初翻读出版后的《柳文旨要》,感觉和校样又有不同。老人倾注了自己毕生所得,洋洋百万言,读进去,如游山玩水,何山何水,能得此中灵薮?赵朴初相信,将来到了提倡学术的那一天,章老的精辟分析,循循善诱的说理,一定会得到后来学者的认可,流传于世的。
仅隔一年,1973年7月1日,章士钊在香港去世了,赵朴初闻讯大惊。在《章行严挽诗》中,赵朴初将自己与章士钊的感情和交往,诉之笔端:
笔谈累纸忆新春,霁月光风得未曾。
手出长篇索余和,心持健句叹公能。
欣欣旷古清明世,落落随缘去往身。
回首功言应不恨,四方传论柳文文。
“笔谈累纸忆新春”是说,两人春天在同一家医院住院,因为耳聋,用纸笔写字交谈;“欣欣旷古清明世,落落随缘去往身”,前句赞章士钊和自己生活在社会主义好时代,后句既谈章士钊晚年性格的变化,也是赵朴初自己的人生态度:不计得失,不争名利;“回首公言应不恨,四方传论柳文文”,“柳文”指《柳文旨要》老人虽去,留下了《柳文旨要》鸿篇巨制,差可告慰平生,去而无憾。
27年后,赵朴初谢世,世寿和章士钊恰好一样,93岁。
反听曲
1971年1月24日凌晨,赵朴初梦见民进同仁周建人赠花一束,并说:“这是中南海荷叶所变。”
梦中的赵朴初,看这花的样子,果然不像荷花,而像芍药。红色的花瓣,明艳如霞。似乎还有其他人在座。赵朴初即席赋诗七律云:
蓬莱水浅手重携,醇朴渊渊是我师。
明月旧时留海阁,奇花今日出天池。
正要继续吟下半阙,不料醒来,却是一梦。
仔细回味,花的形状,自己吟的四句诗,依然在脑海,清醒可忆。梦中成诗,还是第一次呢!可惜只得半首。醒后,赵朴初续吟下半阙:
傥能变化丹青笔,畅写江山壮丽诗?
梦觉何分周与蝶,大风回荡起予思。
3月,追随林彪的陈伯达倒台后,赵朴初写了《反听曲》,予以讽刺,表达了发自内心的欣慰之情。词云:
听话听反话,不会当傻瓜。可爱唤做“可憎”。亲人唤做“冤家”。夜里演戏叫做“旦”,叫做“净”的恰是满脸大黑花。高贵的王侯偏偏要称“孤”道“寡”,你说他还是谦虚还是自夸?君不见“小小小小的老百姓”,却是大大大大的野心家,哈哈。
“小小小小的老百姓”,是陈伯达的口头禅。不点他的名字,大家也知道,赵朴初讽刺的是陈伯达。
这年9月13日凌晨2时30分,林彪、叶群、林立果等乘256号三叉戟飞机,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得知这一特大喜讯后,赵朴初写下了《反听曲之二》:
听话听反话,一点也不差。“高举红旗”,却早是黑旙一片从天挂。“公产主义”,原来是子孙万世家天下。大呼“共诛共讨”的顶呱呱,谁知道,首逆元凶就是他。到头来,落得个仓皇逃命,落得个折戟沉沙,这件事儿可不假,这光头跟着那光头去也。这才是,代价最小、最小、最小,收获最大、最大、最大,是吗?
上次“陈伯达落马后,赵朴初写了《反听曲之一》,用了“君不见小小小小的老百姓,却是大大大大的野心家”;这次讽刺林彪时,赵朴初用了“代价最小、最小、最小,收获最大、最大、最大”。一个是“哈哈”结尾,一个是“是吗”结尾,异曲同工,前后呼应,虽事隔一段时间,如同事先预知,巧意安排,为别人所不及。
1977年,赵朴初出版《片石集》时,曾在前言中说:“我曾多次试用‘曲’作为愤怒声讨的工具,结果证明它比较能够胜任”,说明朴老写这些曲子,很满意它的政治上的声讨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