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12月11日至1969年2月12日,赵朴初和正果、法尊、明真、高观如、虞愚、林子青等“牛鬼蛇神”一起,被监管劳动,地点在北京广济寺后两跨院,具体做送煤、劈柴、扫雪、倒脏土等杂务。
中国佛教协会的牌子已被红卫兵战斗队的各种招牌所替代。戒坛的香案早已布满了灰尘,和尚被赶出了庙门,只有藏经阁前的几棵古老的松树仍然高高地屹立着,与这群“牛鬼蛇神”朝夕为伴。
头一天,赵朴初和虞愚教授被分配做煤球,捡煤核。赵朴初一边做煤球,一边吟小诗《搏煤球》一首:
变化寻常事,丸泥理可通。
今朝通手黑,明日彻心红。
“今朝通手黑,明日彻心红”,是因为造反派称赵朴初是“大黑手”,把标语贴到了家门口。这句诗,同时表明了朴老对未来的信心。
洗手休息时,赵朴初将小诗抄在香烟纸上,给虞愚教授看。
“好好,很有哲理。小小煤球中,藏有思想改造的大道理啊!”赵朴初的小诗,给沉闷的劳动改造生活带来了一阵优雅的气氛,虞愚教授不知不觉中抬高了声音。
“那是什么?拿来看看。”一个造反派突然出现了。
虞愚教授措手不及,只好将纸条递过去。他紧张地解释说:“没有什么,一首平平常常的小诗,写的都是大实话。”
“什么意思?”造反派看不懂,满脸狐疑。
虞愚满脸堆笑,说:“煤是黑的吧,搓它们的手是黑的没错吧!再将搓好的煤球投入炉中,经过烧透的不就是红心了吗?‘彻心红’是自然现象。”
造反派反复看了看,没有看出什么反动的迹象,将香烟纸还给了虞愚。
造反派转身后,两人松了一口气。做完煤球,赵朴初接着做另一件活:拣煤核。烧过的煤球灰里,残留着半黑色的煤球,拣起来,仍然可烧。赵朴初在一点一点往煤灰深处掏煤核时,突然想到,看似很冷的煤球灰,却能死灰复燃呢!想到此,他脱口吟出一首《拣煤核》五绝来:
细向心中检,然而有不然。
冷灰犹可拨,试看火烧天。
吟罢,赵朴初对虞愚说:“现在这种情况是暂时的,不久以后,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将会走向正轨。无论受多大委屈,一定要坚持住,活着,就是胜利。”
冬春之交,北京下了一场大雪,造反派叫赵朴初等人扫雪劳动。一边扫,朴老一边吟诗《扫雪》一首:
何处不东风?温生凛冽中。
扫尽一路白,待看万山红。
“待看万山红”,隐含毛主席的诗词“万山红遍”,也体现了赵朴初对祖国大有前途的长远眼光。
1969年春节前夕,爆竹好卖,赵朴初等人被勒令拆旧纸花,将燃放过的爆竹里的纸骨子剥出来,重做成新的爆竹。这是自己从未做过的事,既新鲜,又无奈。拆旧纸花时,赵朴初想,什么时候“文化大革命”结束了,用自己拆的旧纸花做的爆竹来庆祝,该多好啊!这么一想,又一首诗《拆纸花》已经吟就了:
摧枯拉朽尽,铁骨独留枝。
好待东风信,新花众妙持。
春节前后,街道上要清理垃圾,造反派要赵朴初等扫地。赵朴初劳动虽然很累,却宽心对待,劳动之余,吟诗《大扫除》云:
空言志澄清,何如勤洒扫。
峥嵘万古尘,一洗天下小。
家人、朋友都为赵先生捏着一把汗。因为赵先生身患心脏病和糖尿病,这样下去,他的病肯定会加重啊!但赵先生总是说:“不要紧。”每天,他平静地去劳动,平静地回来,把事情说得很平谈。
三个月下来,七写八写,倒也记录下了赵朴初“改造”过程中的思想火花。他抽空将这些意外收获加上标题《闲情偶寄》,送给了中国佛协教务部主任陈秉之。陈秉之十分感慨:别人写“劳动改造”的诗,常常发泄心中的愤懑,唉声叹气的多;朴老的诗却气象峥嵘,没有半点牢骚,尤其是对国家前途,信心十足,其胸襟,确非常人可比啊!
在“牛鬼蛇神”班子学习了一段时间以后,赵朴初回家闭门思过。在家中,赵朴初除了写一些小诗,还写了一些杂文。内容其实不犯什么忌讳,其中包括收集渊源于佛经的日常生活的语言,打算写一本小册子《俗语佛源》。妻子发觉后,担心出事情,一把火烧了。
从此,赵朴初不再写杂文了。
请“牝鸡司晨”
1970年2月2日,腊月二十六日,立春了。季节更换,赵朴初发病了,卧床休息了一天。次日起床后,赵朴初收到陈淮淮自上海寄来的信。
几天前,赵朴初给陈淮淮去信,请她代买几两“五味子”。这是益气生津、补肾宁心的一味药,北京缺货。赵朴初在信中提醒她,如果跑一两家大药铺没有,就不要多跑了。结果陈淮淮跑了好几家药铺,还是没有买到。
在给陈淮淮的信中,赵朴初说:“我最近又写了一首诗,已写在一张诗笺上,准备给你。本想附在信内寄给你的,但又想还是当面交的好,可以随即解释。”
原来,不久前赵朴初夜梦故人,醒后赋词《临江仙》:
不分相逢悭一语,仙舟来去何因?弥天花雨落无声。花痕还是泪?襟上不分明。
信是娟娟秋水隔,风吹浪涌千层。望中缥缈数峰青。抽琴旋去轸,端恐渎湘灵。
在词中,赵朴初寄托了对陈同生等遇难的亲友的哀思。为避免被造反派揪辫子,赵朴初在前面写了“夜梦江上有巨舟载云旗鼓楫而过。舟中男女老幼皆轻裾广袖,望若神仙。中有一人,似小时无猜之友,方欲招之与语,忽空中落花迷眼,转瞬舟逝,怅然久之,醒作此词以志异”的话。
词写得有点儿古奥,有点儿神化,并引了不少典故。其中“望中缥缈数峰青”却不含糊,直指九大为上中央政治局委员的江青。“端恐渎湘灵”讽刺江青五音不知,却窃取了《湘灵鼓瑟》诗中的两个字作为她的名字,妄想比附湘灵,从而亵渎了湘灵。
怕陈淮淮不解其寓意,所以,赵朴初在信中说:“还是当面交的好,可以随即解释。”
一天,老朋友周克从上海到北京出差,专程去南小栓1号看赵朴初。赵朴初对周克说:“今天叶圣陶来,叶圣陶他说,啊呀怎么办呢,现在是‘牝鸡司晨’!”
周克知道,“牝鸡司晨”,讲的就是江青。
夏日的一天早晨,赵朴初到中山公园散步。
算了一下,已经有三年没有外出游玩了。闻到松树的香味,看到碧绿的青草,花丛里的蝴蝶和树头飞翔的小鸟,赵朴初精神为之一爽。慢慢举步,流连忘返,似乎回到了“文化大革命”前愉快的时光。看来,心情不好时,出门走走是必要的呀!闲步间,一首小令《晓行口占》已吟就:
清味弥天餐不足,未到松林香气扑。
不孤三载不窥园,更觉今朝真是福。
8月29日早上,赵朴初出门参加会议,遇见了季方和其他很多熟人。
季方说:“赵朴老的气色似不怎么好?”
赵朴初说:“最近季节变化,一直生病。前天晚上才好,昨天卧床一天。”
季方说:“我给你介绍一位好中医。”
赵朴初很高兴,但愿下月身体能随气候而好转。
回家后,赵朴初用民进副主席杨东莼送的一套笔墨砚,临摹字帖。赵朴初有“日课一诗书万纸”的必修课。赵朴初常生病,难以每天写诗。如每天写一首,写满一万首,还得再活近30年时间,自己也快100岁了。
季方(1890—1987),农工民主名誉主席,第五、六届全国政协副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