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例”她的理想为什么会是“盗墓”?
开学的第一次班会课的主题是“理想·起航”, 一住校女生T说道:“我的理想是考古!”全班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但她阐述的理由却引起一片惊愕声:“因为我对别人的坟墓很好奇,我就想去挖挖看。”当时班会的主持人非常机智地把话题转移开了。我的第一感觉是她可能是一时的心血来潮,看了诸如《盗墓笔记》之类的书籍,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感,我也就没有在意。
周末的时候,我要孩子们完成一份《成长历程》,主要是收集他们的早期记忆和学习、成长史。从收回的表中我再一次看到了T的名字,怀着好奇我仔细阅读了她的成长历程,她的早期记忆给了我很大的触动,我开始怀疑对她有“盗墓”理想的最初分析有误。她的早期记忆是这样的:
1.3岁的时候,我爸爸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打我,当时我、堂姐、我弟弟玩对面修房子的水,结果被我爸爸抓回家,拿着棍子让我跪在衣柜前。后来,我妈叫我起来,我死都不起来。
2.4岁的时候,我的一个十分聪明的弟弟得白血病死了,我记得当时他就躺在一张木板上,白布盖着。我们一家人都在哭,只有我没有哭,但是我还是流了一滴眼泪,也是唯一一滴。
3.也是在我4岁时,我跟着我的表哥一起出去玩,当时街心花园是一个水池上面有一匹马的样子,我在边上走,一不小心掉了进去,差一点淹死,幸好表哥救了我。
整个早期记忆都是灰色、悲痛的,里面频繁地提到“死”这个字:“我死都不起来”“得白血病死了”“差一点淹死”,而且所有的记忆都与家人有关。她的内心深处到底是怎样的呢?联想到她那想去“盗墓”的理想,我决定找她谈谈,更深入地了解她的想法。
一天自习课的时候,我与T开始了第一次交流,我故作轻松地问道:“你看过《盗墓日记》吗?”
“看过,里面写得很精彩,您也看?”
“是的,你看过后就产生了要去考古的想法吗?”
“不是,我很小的时候就对考古产生了强烈的兴趣,觉得挖别人的坟很好玩。”她很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试探着问了一句,“您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他们都说我很奇怪。”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有兴趣是一件好事情。”
她看了我一会儿,嘟了一下嘴,缓缓地说道:“老师,您别看我平时大大咧咧、疯疯癫癫的,其实我心里很寂寞。”
“我知道!”
“您知道?您怎么知道的?”她显得很惊讶。
“在同学面前,在你的爸爸妈妈面前,也包括在我的面前,你都尽可能地表现出开朗、活泼的一面,其实你内心有些害怕,你在越平静的环境中心里越是感觉到孤寂。”
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被我说中了心事,我继续说道:“而且我还知道,你一直表现得很坚强,有一股力量和信念在支撑着你一定要努力地学习,用取得的优良成绩回报你的父母。”
她的神情越来越诧异,这表明我的推断是正确的。幼年的记忆在她心里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弟弟的死,自己却没有被淹死都让她对死亡充满了好奇,对“盗墓”的向往实际是向往对死亡的探索。她对弟弟聪明的描述,迫使她想为父母弥补失去“聪明弟弟”的缺失,所以她一定会非常努力地学习,但外表一定会表现得轻松自如甚至像她自己说的疯疯癫癫,借以给别人造成她学习成绩优异是很聪明的假象。多么懂事的孩子啊,但她的年龄毕竟只有十五六岁啊,这样的心理阴影和压力怎么能承受住呢?一旦独处或者心理平静的时候会是多么孤独和痛楚的感受啊,又不能找人倾诉,这才是她心理最大的负担啊。作为她的班主任,怎么才能更好地帮助她呢?
“你最近做梦吗?都做了哪些梦啊?”我故作神秘地问道。我想从她的梦中获取更多的信息。
她疑惑地看着我,我用坚定的眼神望着她并微微地点了点头,她咬了一下嘴唇:“我经常做梦,几乎是每晚。上周吧,就做了一个很恐怖的梦,我梦见有人杀了人,我又把尸体藏在了面盆里,用水泥糊起来,那一边显得突了起来!后来有一点臭味,我怕被人发现,会被抓去坐牢,就向表弟借了一个书包,准备把尸体背上山,埋起来,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就不用坐牢了。”
多么惊心动魄的一个梦,看来她对死亡神秘感的好奇非同一般,已经深入了她的潜意识里。而这样的好奇,其实是一种敬畏,她对死亡的意识是既怕又恨,也就迫使她很想把死亡搞清楚。但具体怎么帮助她,我还没有主意,只能暂缓等待恰当的机会,所以,我接着说道:“今天时间有些晚了,你先回教室上自习,我们下次再聊。”
“好的,谢谢您。”她给我深深地鞠了一躬,一溜烟儿跑回教室了,离开时她的脸上挂了一丝小孩子般的微笑,这次与她的交流很愉快、轻松、舒畅,是个良好的开端。
T走后,我陷入了深思中,聪明的弟弟早夭有可能是她最重要的心结,在潜意识里,似乎觉得是自己篡夺了弟弟本来的位置,有某种负罪感,对死亡也产生了不一般的感觉。今天这样的交流只是一个开始,她能自由舒畅地抒发自己的情感有利于树立健康、活泼的个性,也有利于让她回归她这个年龄阶段应有的性情。但要消减她对死亡的敬畏和好奇,需要从她的心结入手,我还需要掌握更全面的情况。从科任老师那里了解到她在课堂上都很正常,也没有出现过任何问题,就是经常笑,有时候笑得很夸张,除了觉得她不够矜持外没有其他不良评价了。
后来我从家长那里了解到T的爷爷有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而且很顽固,经常在T面前谈起死去的弟弟,原来T负罪感的外在强化因素在这里。但我需要找到一个切入点,为了找到恰当的切入点,我让她做了一份“词语联想”。内容如下:
人生、我、你、们、班、鬼、老、死、爸、妈、爷、奶、光、明、黑、暗、火、柴、肉、开心;
睡、房子、桌子、板凳、抽屉(后又将“屉”字删掉了)、纸、笔、学习、楼房、火车、汽车、房子、悲惨、偶像、明星、棒棒、堂、牙齿、鞋子、头发;
家庭、成员、花草、树木、爱、化学、豆腐、恐怖、叶子、苹果、眼、鼻、健康、幸福、窗子、门、钟、苦、高兴、快乐;
风、黑暗、静、嚣闹、人生、犹豫、不决、难过、开心、尤其、幸福、苹果、本子、书、海、火、书包。
不难看出,词语联想中家人出现的频率比较高,说明她很在乎家人,更进一步证明了我之前的分析,其次词汇联想很跳跃,再联系到她平时的表现,就不难分析出她看待问题的视角重表面细节,重主观感受,缺乏缜密的逻辑推理能力。
如果将前后两部分整合,不仅让我对T有了更全面的了解,理解了她的理想是“盗墓”的真正原因,还让我找到了干预她的突破口——培养她的逻辑推理能力与多角度理解问题,并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培养她对我的信任感。所以,我给她布置了两项特别的任务。
一是写反思日记,把每天见到的、听到的、想到的都写下来,不限字数,不限文体,但要写出内心的真实感受。当我问到我能否看的时候,她笑着点点头说:“就给您看,但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欣然答应了,我想在她的反思日记中与她互动,慢慢引导她更深入地思考问题,看待问题,透过一些问题的现象看到问题的本质。
另一项任务就是定期给父母打电话汇报在学校的发展状况(协商以后是每周一次),特别是受到老师表扬或者成绩进步的时候。另一方面我与她父母做好了沟通,建议她的父母也定期主动给孩子打电话,尊重她的选择,多鼓励,尽可能避开T和爷爷接触的机会。这样做主要是为了帮助T认识到自己对父母的重要意义,父母的正确反馈也有利于打开她的心结。父母很朴实,接受了我的建议。
当然,在干预她的同时,我还联合了我们班的所有老师正确帮助这个孩子,在她表现确实比较好的时候要浓墨重彩地表扬,在她表现不好需要教育的时候要语言中肯,最好课外单独交流。
一个学期过去了,通过数周的日记交流,T已经初步学会了多角度认识问题。现在她不仅能注意到观察事物的细节,还能对现象进行比较深入的分析,提出合理的解决方案。现在因为文理分科她选择了文科,已不再是我的学生,但时不时还来找我聊天。特别是在开学的时候她还主动担当了新班级的第一任班委,学习、工作开展得很不错。很明显,她的个性越来越开朗,精神也越来越好,内心越来越阳光。她的改变有很大一部分功劳应该得益于她的住校生活,离家比较远,只有放大假的时候才能回家,在很大程度上隔离了那个让她产生困惑的家庭环境,特别是爷爷的影响。我的干预措施极有可能只是让她得到了暂时的释放。我想也许她考上大学,远离家庭,独立生活以后能更有助于她的进一步成长。看着此时的她,我心里真为她高兴。
案例解析
王晓春点评:
这个孩子的所谓“盗墓”,不宜做贬义词理解,这个词对于她是中性的,她所说的“盗墓”,不过是想看看坟墓中是怎么回事,这是一种好奇心和探索欲。
可为什么她偏偏对坟墓好奇呢?根源在于她的两个早期记忆,一个是弟弟死了,一个是自己遇难没死。她不知这是为什么,她的潜意识里面可能认为秘密就存在于坟墓中。
弟弟很聪明,而且爷爷重男轻女。这就使她心生疑窦:他们(尤其是爷爷)一定在遗憾,为什么死的不是我,而偏偏是我弟弟。这也就能解释她为什么佯装疯癫和乐观,实际上心里很苦了。她的这种心态,没有相当的专业水平是看不出底细的,只会觉得她怪怪的(她以前的教师大抵如此,家长更不用说),这就更增加了她的寂寞。
这孩子有运气,碰到了梁老师。梁老师的分析和干预至少起了两个作用:让她的压抑得到了释放,让她感觉还有人能理解她。于是她如释重负,轻装前进了。实际上等于梁老师挖开了她心中的一座“坟”,梁老师也是个“考古”工作者。
但是,对弟弟死亡的内疚,对自己无法代替弟弟给家长争面子的恐惧,对于死亡的不同寻常的好奇心,估计今后还会伴随着她。或许将来她真去学考古专业,对她的灵魂倒是一种“救赎”。这个孩子以后也需要有“高人”点化,她长大会信奉某种宗教也说不定的。但无论如何,在她人生的关键时刻,梁老师总算拉了她一把,这功劳已经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