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洪总这么一说，我的心仿佛正遭受一种微微地撕扯，憋闷难受却又不敢大声叫出来的疼痛。洪总这一顿不知花了多少钱招待领导，陪好了领导，挣足了面子，而领导却全然不知一个叫吴光辉的人替他们买单，而且还准备孤注一掷地想从他们身上看到希望、得到便利。可是他们，酒足饭饱抹抹嘴唇，拍拍屁股，心安理得地走出包厢，跟一个叫洪通宝的老板握手道谢。然后，该干嘛干嘛去！
表叔在一边不住地点头说，是啊，还是找赵书记比较稳当，洪总去找赵书记，赵书记一个电话，事情一说，同级的领导，他张书记能不给面子？
出租车司机在一边小心地问，老板到哪里？我们这才注意边上还有一个外人。洪总合上眼皮，一字一顿地说，永安县府大楼！这几个字仿佛有千斤的力量，压得我们透不过气来。司机诚惶诚恐地打起精神驾驶。而我们却在这种庄严的氛围中失去了说话的兴趣。车窗外的建筑群往后飞驰而去，我的脑子也在飞快地打转，心思重重却只能像这辆出租车一样，直奔永安城，我已没有别的选择了。
出租车到了永安县府大楼门口。洪总率先下了车。表叔付了钱，我们跟在洪总身后径直往里走去，站岗的警卫看了我们一眼，便自顾挺胸收腹继续看守大门。洪总威风凛凛地走在前面，横着眼昂起头，仿佛进了自家的大院。从县府走出来的几个人，见到洪总立马做起笑脸叫洪总，主动伸出手递给他。洪总只是冷冷地一捏，便抽了手，脚步不停地向里走。大楼电梯口走出一个端庄而丰韵的女人，一身青色的职业女装，淡雅而又高贵。她见到洪总，一下子上来拉住洪总的大手，有些撒娇似地说，啊哟，我的洪总啊，大忙人啊！你都不来看妹子了。洪总把另一只手也搭了上去，很亲密地说，柳科长又要升官了，啊哈，我老洪可是要讨酒喝哟！柳科长拿另一只手轻拍了洪总一下，洪总说笑了，还不是洪总的关照呀！洪总今天来找赵书记？洪总这才转过身指着我们说，两个朋友，去赵书记办公室一下，有空再跟你联系。看着柳科长扭着腰肢走远，我感到有一丝惋惜，多有气质的女人！沾上官场就变得俗鄙了。
乘电梯上了八楼县委办。洪总领着我们朝最东头的赵书记办公室走。迎面一个手捧文件的小伙子，远远地叫洪总来了。洪总过去捉住他的手小声问，小张，老大在吗？小张笑着说，老大开会去了，赵书记在呢！洪总用力地甩甩小张的手，大声地笑道，小张不错！小张不错！小张侧身进了一间办公室，表叔趁机拉住洪总的衣角说，老大，你给我们找个地方坐坐，赵书记我们就不见了吧。洪总点点头说，也好，也好！顺手就推开了一间办公室门。一个三十多岁戴眼镜的男人正在手提电脑上敲字，见我们推门而入，抬起头一脸的不悦。他刚想发作，旋即换成了笑脸，弹起身走过来握住洪总的手，洪总啊，欢迎欢迎！洪总握过手，走到办公桌前，一屁股坐在他的老板椅上，看了看电脑显示器，抬起头高声说，小许啊，我找赵书记有点事，我的两个朋友先在你的办公室坐坐吧。小许握过我们的手，让我们坐下，很客气地给我们倒茶，一边倒茶一边说，赵书记好像正在谈事，你们先休息一下吧。
倒过茶，表叔给小许敬烟，小许摇摇头说，不抽不抽！表叔以为是他客气，将烟塞到小许手上，小许坚持说，浪费了浪费了，你留着吧，我真的不抽。办公室里只有两张沙发，表叔和我坐着。办公桌前的老板椅上坐着洪总，小许讪笑着说，你们坐，你们坐，我去看看赵书记谈话结束了没有。小许掩了门出去，洪总早已操起桌上的电话，不知和什么人已经聊上了。
过了一会儿，小许回来说，司法局一个副局长跟赵书记汇报工作，赵书记正训话呢。说完冲洪总笑笑。洪总捂住电话说，小许你帮忙看紧点，那个什么人一走呀，你就通知我，我现在过去不合适。小许点头应好，脸上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和无奈。我慌忙起身让小许坐，说你坐吧，打扰你了。小许按下我的肩头，讨好似的说，洪总来了，再忙的事也先放下，洪总的事就是我的工作，你们是客，你们坐！小许又出去，这一次去了好久没有回来，估计是去其他人的办公室了。我站起身踱到办公桌边，见电脑显示器上有一份正在起草的文件。洪总仍旧旁若无人地大声打电话，一只脚自然地架到了椅扶手上，干净的地板上，已经扔下了许多烟灰和一个踩灭的烟蒂。
我心里真替小许感到难过，洪总怎么像个土匪似地霸占别人的办公室，而且还把人家当成佣人一样差遣。我走出办公室，去了洗手间一趟，顺便给老婆打了个电话。老婆问我怎么样？我说，洪总进永安县委办，跟进自己的家门一样熟络，别人都敬他三分，看情况他是这里的常客，而且跟赵书记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回到小许的办公室门口，我见到门上贴着四个铜板字：副主任室。
又过了好长时间，许主任才回来，他说快了快了，并且又亲自提起茶瓶给我们加水，我连忙跳起身拦住他说，够了够了，谢谢，谢谢！许主任仍然坚持给我们每个人杯子里倒满水。
洪总这才放下电话，站起身拍拍裤管上的烟灰，又拍拍许主任的肩头说，小许，怎么样？赵书记有没有重用你？许主任低眉笑脸地说，还要洪总多多关照啊！洪总呵呵笑着走出办公室，去找赵书记。
洪总走后，许主任才如释重负般坐回自己的老板椅。定定地看了一会电脑上的文稿，又摇摇头，点点鼠标，将手提电脑合上。他随手从办公桌上拿起两本刊物，递给表叔和我，笑着说，随便翻翻吧。我接了刊物，心怀歉意地说，打扰你了许主任，不晓得你在工作，将你的思路打断了，真是不好意思。许主任翘翘嘴角，呶呶嘴笑着说，办公室工作就是这些个事，来了客人搞接待，不来客人搞文件，没有办法哇！我本还想讨好许主任几句，看到他起身到一边的档案柜里找文件，便没有再说话，边喝着茶边翻看党刊，其间去了二趟洗手间，一次还偷偷踱到赵书记办公室门口，可惜大门紧闭，听不到一点里面的声响。我生怕别人看见，又匆匆折回许主任的办公室。许主任拿着文件自顾忙碌，仿佛我们两个人不存在。表叔也不言语，喝茶翻书，去洗手间长时间打电话。
不知过了多久，洪总这才大摇大摆地推门进来，跟许主任握手，说走了走了，小许好好干，前途无量啊！我们跟在洪总身后乘电梯下楼，刚进电梯，洪总正想说话，一个机关办事员模样的人进来，洪总就自顾抽着烟不说话。下了电梯，走出县府大楼，外面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细雨，让我觉得眼前迷迷离离，宛如置身于一个烟雨朦胧的神秘境地。
（七）
我冒着细雨，冲出县府大门，好不容易拦上一辆出租车，警卫却不让进去。我灵机一动说，我到里面接赵书记的客人，接了客人赶去宾馆。警卫便放了行。出租车接了洪总和表叔，我问洪总去哪里？洪总吐着烟圈说，去永安大酒店，领导都在那里开会吃饭，我去那里主要是和领导一起吃饭。
几分钟后，我们进了永安大酒店。洪总引我们到茶室的一个小包厢里坐定，才点起一支烟不紧不慢地说，赵书记呢，我跟他一说，立即就打了个电话给张书记，把小吴你的情况一说，声音大得很，你们听到没有？我说没有，县委办公室隔音效果好。洪总接着说，赵书记说，有个叫吴光辉的条件过硬，你们县委办公开选调如果有名额，可以考虑考虑他嘛！张书记说，是有个吴光辉的，材料他看过，不错！不过，他是教育局的人，只要教育局肯放人，县委办是绝对欢迎的。洪总说完看着我们，表叔心急，忙问，赵书记有没有让张书记跟教育局要人？洪总摊开双手，一耸肩头，说金满啊金满，领导这话一说，你还没听明白吗？赵书记向张书记推荐人，张书记说欢迎，只要教育局一放人，进县委办就没问题了。表叔有些不相信地问，张书记的意思是，教育局这关还要光辉自己去活动喽！洪总点点头，抱起臂膀不说话。
顿时，我的心仿佛被人整个狠狠地捏了个粉碎，撕心裂肺的疼痛。花了这许多钱，到头来还是教育局长这关过不去呀！我的材料表舅已经给我推荐上去了，常委的推荐是有份量的，凭表舅的谨慎为人处事之道，没有把握的事情他不会办的。也就是说，县委办已经敞开大门，教育局却仍然大门紧闭。我现在托洪总活动了一圈，只是往敞开的大门多吹了一股风，而紧闭的大门仍然紧闭。我感到有莫名的悲哀，尤其是看到洪总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花了我的钱还要拿捏作派，办不成事情还要摆成一副劳苦功高的模样。我真想冲上去狠狠地扇他两个大耳光，咬牙切齿地大骂他是个骗子！还我的血汗钱来！
可是，我没有。我只是低下来反思，反思这几天来的一切所谓活动。特别是下午陪洪总到永安县找赵书记，足以证明洪总是个让人敬畏的厉害角色。他这二天给我带来的希望，老实说，还真的让我既迷信又迷惑。洪总拿一只眼睛看我，说小吴啊，看来你还是要再走走教育局长的路子，现在只剩下这最后的一关，还剩休息日二天，你回去好好想想办法吧。赵书记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已经是给了我老洪顶大的面光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洪总的话。表叔却又低声乞求起洪总，老大啊，你让他怎么活动啊，教育局长这关你再给他想想办法，你上面领导关系多，肯定有跟永宁县教育局长说得上话的人。洪总接过表叔的烟，若有所思地抽起来。表叔小声地提醒说，听说永宁县教育局长跟市里分管文教卫的杨市长很好。过去杨市长在永宁县当一把手时，教育局长就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要是杨市长能说一句话，教育局长肯定会放人的。
洪总眯起眼睛，嘴里念叨着，杨市长，杨市长——杨市长跟我倒是不错，不过没有像赵书记那样说话容易。既然金满要我跑跑看，那我就再跑跑吧。为朋友办事，自己辛苦倒贴一些算不上什么，只是不要让人背后说我骗吃骗喝就行了。你们也看到了，下午找赵书记我是怎么样的。表叔连忙点头含笑，说那是那是，老大跟赵书记是一句话的关系。我仍旧低头不作声，心里却已经泄了气，还是老丈人做事稳妥呀！一分钱财要见一分的好处。我现在跟着表叔花钱如流水，所有的努力还不是付诸东流。现在表叔又托洪总活动杨市长，我真担心这个杨市长又会要我多少的代价。我还不如死了这条心干净，捕风捉影的口头承诺，连钱是怎么花出去都不知道，说起话来也是不香不臭。教教书不也挺好的吗？闲暇时间弄弄文学，说不定还能弄出一块天地来。干嘛削尖脑袋去当小秘书，最多混得像许主任一样，在洪总面前像条哈巴狗似的可怜。
洪总拍了一下大腿，说这样吧！这两天我也就不休息了，再帮小吴活动活动吧。二万块钱还剩一半，我就都在杨市长身上下功夫吧。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也别过高期望我了，能自己活动的尽量多活动，多一条路多一份希望。毕竟小吴还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啊！
我们只好起身告辞，洪总说，那就这样吧，我留在大酒店里要洗桑拿，你们先回去，有消息我立即通知你们。表叔握住洪总的手，又反复嘱咐了一番，有些意味深长。我无精打采，说些言不由衷的话。
回永宁县的车上，表叔沉默着不说话。直到出租车进了永宁县，表叔才叹了一口长气说，光辉今天你也看到了，洪总的关系是实打实的。只是事情没办成，我也心里难受，你千万别怪我呀，我也是托人成事啊！我也跟着叹了一口长气，仿佛将心脏扳成两瓣，一下子失去了心跳。我淡淡地说，表叔说哪儿去了，没有你我连希望也没有，当年我分配也没让你少操心，我是感激你还来不及呢。表叔喃喃道，光辉你这样想我就放心了，若是换了你老丈人，他还不跟我红眼相见。喏，还剩一千，阿良那边活动剩下的，你拿回去吧。我颤抖着手，小心接过这一千元钱，心里却在大骂自己，是个大笨蛋！花了大笔钱办不成事情，连送钱都没有找准门路，替别人挣足脸面，领导得了好处，却不知道我吴光辉躲在角落里哭泣。
表叔和我下了车。表叔回他的厂子，我却站在永宁城的街头不知该往哪儿去，拿出手机看时间，才4点多。我摸到口袋里表叔还给我的一千元钱，发出嘿嘿的冷笑，引得路人白眼相看，怀疑我是个神经病。
我一跺脚，转身又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温柔乡温泉桑拿中心。当老婆打来电话问我吃饭回不回家时，我说，不知道。老婆又小心地提醒我，明天你们学校不是要补课吗？我这才想起，我向学校请的三天假已经到了，明天周六我要上课，补一堂课可以拿十五元的补课费。当时，我那怒汹汹坚挺在某个小姐温柔乡里的东西，倏地就软了，任小姐使出浑身解数，也抬不起头来。我知道，它是哭了。随后，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将这个抱紧我的妖精似的小姐吓得不知所措，匆匆忙忙披了件浴袍跑出包厢，竟不敢向我来要小费。
（八）
一个星期后，永宁县委办给我打来电话。当时我正好上完一节课，站在教室走廊上等上课。电话里的人说，吴老师，你的报名表格怎么还没有交上来？我支支吾吾地说，主管部门还没有盖章。电话里的人说，张部长已经推荐你了，你先把报名表交上来再说，先来参加笔试吧。
我先是疑惑，继而大喜。我连忙给老丈人打电话，老丈人在电话那头略一沉吟，便笑嘻嘻地分析给我听：肯定是张部长的功劳，他起先不去告诉你，是让你自己去活动教育局这关，到头来实在不行了，他才帮了大忙。我又打电话给父亲，父亲一听大愣，继而兴奋地跟我说，这么说你是还有机会，而且这次机会更加近了，光辉你放心，爸不心疼钱，我马上再去银行给你打进三万来，你要好好把握住机会，一定要调进去，把那冤枉花的钱统统赚回来。
下午我请了假，去县委办交了报名表格，秘书科还是那个值班小姐，见我交来表格，有些埋怨地说，你怎么才交呀，都超过一个星期了。你真是不放在心上，以为公开选调不重要吗？程序还是要一步步来的。她虽然眼睛不错地批评我，我听着却像表扬我一样开心。我知道，下面要面临的考验会更严峻，不过我这次是打死我也不会动用我爸的那三万元钱，绝对不会！
2004.5.23——2004.9.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