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麦豆一睁开眼睛,看见简易棚顶上的尼龙纸内层,悬挂着一粒粒形状各异的小水珠。经过一夜的凝聚,竹棚内的水蒸汽贴着尼龙纸的褶皱纹路,有的凝成大水珠,悄悄地在夜里滑落;有的正形成豆状,摇摇欲坠;有的只是星星点点,等待着更多的水份吸聚汇合。
麦豆翻转身子,伸伸腰,抬抬腿,小钢丝床发出一阵吱哑吱哑的声音,像老太婆费力地呻吟,令人疑心钢丝床快要塌倒。在夜间,麦豆连翻个身也不愿意,她生怕小钢丝床发出的声音,会惊醒简易棚里另一张大床上呼呼大睡的父亲母亲。麦豆伸出手去,将床头的碎花隔布用力一拉,果然,那张用硬木板拼凑起来的大床上,父亲母亲不在了,只有6岁的弟弟麦瓜,仍然甜甜地酣睡。小家伙懒懒地摊开手脚,嘴巴微微地张开,也许正在美梦中享受着什么好吃的零食。
麦豆起床梳洗,在简易棚门口支起煤油炉,开始做饭烧菜。再过一会儿,满身淌汗的父母便会从瓜棚回来。他们已经摘好了今天要卖给瓜贩们的西瓜。那些碧绿透鲜的花皮大西瓜,在早晨太阳的照耀下,一个个圆溜溜地码在瓜棚前的机耕路边,仿佛一群听话的小宝贝,正在窃窃私语,谈论着瓜贩们今天给出的时价。
若是在半个月前,父亲麦田回到简易棚后,会帮着母亲王秀花一起洗菜,然后再去不远处的池塘打来清水,站在棚门口擦洗汗水。母亲则开始烧菜,准备一家人的早饭。等到早饭熟了,父亲会叫醒麦瓜,而母亲捧了一脸盆清水去棚内擦身子。现在好了,麦豆在老家参加完高考,便被父母叫到上海郊县的瓜田来帮忙。因为头批瓜已经上市,麦豆一家人的幸福生活进入了收获阶段。如果一切顺利,麦豆家承包的二十几亩大棚西瓜,便会一茬接一茬地被瓜贩们运到水果市场,换来一把把花花绿绿的钞票。那样麦豆的大学理想,也会因此而变得伸手可及。
让麦豆来上海郊县的瓜田,起先麦豆是不愿意的。刚参加完高考,麦豆像所有的18岁女孩子一样,内心装满了多情和渴望。她更愿意和那群朝夕相处惯了的同学们在一起,尽情地疯玩,尽情地享受。特别是那个有着一双明亮大眼晴的男同学牟风,曾经偷偷地约过她,高考后要同她一起去县城的九峰公园一起玩。可是,父亲的一个电话改变了一切。尽管麦豆不愿意去上海,可是父亲在电话里的许诺却十分地诱人。如果麦豆能来上海帮忙,等她拿到大学入学通知书,父亲便答应给她买一只漂亮的手机。一只漂亮的手机,在麦豆的眼里是多么地诱人啊!麦豆的同学中,有许多人已经拥有了手机,包括牟风,更何况,父亲还说到一件事,有一个九溪的老乡,因为瓜棚的生活太忙,8岁的小孩子无人照看,结果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儿子,再也找不到了。种瓜累死累活,还不是为了子女?儿子都让人拐抱了,种瓜又有什么意义呢?父亲平时最疼爱麦豆了,这回又说得合情合理,况且条件诱人,麦豆自然是无法拒绝的。
可是,种瓜的生活也太枯燥乏味了。麦豆除了做饭烧菜、洗衣,看管调皮捣蛋的麦瓜,剩下的时间连看看喜欢的文学杂志都难以静下心来,更不用说是去光怪陆离的上海市区闲逛了。母亲一面反复叮嘱麦豆要看牢麦瓜,一面又反复教育麦瓜要跟牢麦豆。刚来的几天,麦豆和麦瓜粘在一起形影不离,开开心心。时间一长,毕竟麦瓜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每当麦豆想一个人静静地呆上一会儿想想心事,麦瓜就成了不大不小的麻烦。渐渐地,麦豆有些烦厌麦瓜,可是在上海的郊县,麦豆必须这样一天天地忍受。于是,麦豆想回九溪老家去,想起了那个叫牟风的大眼睛男同学,想起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麦豆准备等父母回来吃早饭的时候,跟他们说说。
父亲和母亲汗水涔涔地回到简易棚,麦豆已经去池塘给他们打来了一桶清水。父亲坐在棚外的小马扎上抽烟,看着女儿勤快地摆放着折叠桌上的碗筷,一脸的满意令皱纹舒展开来,心情格外地好。父亲眯笑着眼说,今年的西瓜发了疯地抽长,一个个滚瓜圆溜地,看来我女儿的大学梦也该圆了。母亲舀了一盆清水在棚内擦洗身子,听到父亲的话忍不住插了一句,麦豆的成绩在灵山中学向来数一数二,考上大学是铁定的事情,如果能考到上海来读大学,我们一家子才是圆圆满满呀!麦豆替父亲盛好饭,这才小声地说,阿爸,过二天我想回老家,不知道大学录取通知书有没有寄到?另外,我们同学也约过要开同学会的。我想——母亲早已在棚内听见了,将脸盆里的水搅得唏哗响,急切切地说,瓜田里生活正忙,回什么老家呀!通知书不是让你堂叔一有消息就打电话来吗?误不了什么大事!开什么同学会呀,我跟你爸天天起早摸黑,吃完早饭上午要卖瓜,卖完瓜又要把瓜贩剔下的残次瓜拉到附近的菜市场去散卖,你不带弟弟谁带?怎么越大越不知人情,光会享福,将来读大学谁供你去!
麦豆话没有说完,忽然挨了母亲一顿训,眼泪顿时溢出了眼眶,挂在脸上一串一串地,仿佛清晨西瓜皮上晶莹的露珠。父亲到底有些不忍,温和地劝说道,麦豆你要是觉得厌闷,改天去市区逛逛吧,顺便买个手机,现在咱们不缺钱,回家的事再推推吧。等瓜田的生活闲些了,或者是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再回去也不迟。父亲总是顺着麦豆,不像母亲,什么事都偏袒麦瓜。
早饭麦豆吃得很少,半小碗的米饭扒拉了两口,再也吃不下。倒是麦瓜唏哩呼噜吃了两小碗的米饭。吃完早饭,父亲交代了几句麦豆,便和母亲又去了瓜棚。他们要等着瓜贩来收购摘好的西瓜,然后再把挑剩的残次西瓜,拉到附近的菜市场去散卖。
剩下的时间,是属于麦豆和麦瓜的。本来麦豆是要把父母换下的衣服,拿到池塘里去洗干净。可是现在,麦豆刚受了委曲,她的情绪还没有调正过来。麦瓜吃完饭,在简易棚里折腾了一阵子,大概觉得没趣了。麦瓜过来拉着麦豆的手,要她陪着一起去瓜田里看看。小家伙不怕太阳晒,更愿意去瓜田看父母亲和瓜贩们打交道。麦豆没来的时候,麦瓜跟屁虫似地粘在母亲身后,在瓜棚里钻进钻出,摸摸这个西瓜,踢踢那个西瓜,坐在码好出售的西瓜堆上,翻来滚去,快把自己也当成了一个快乐的大西瓜。母亲发火了,逮住他就是一屁股打,麦瓜眼泪婆婆哇哇直哭,可是刚过了一分钟,他又忘记了母亲的话,不小心打破一个熟透的大西瓜。
麦豆恼的正是麦瓜,因为要带麦瓜,高考后的她才不能在老家享受自由。见麦瓜又来缠,麦豆便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鼓起双圆眼数落他,都是你这个小讨债!害得我大热天跑到上海来当农民。你还来烦我,你烦不烦呀!顺势推了他一下,麦瓜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不明白姐姐这是怎么了?哪来这么大的火气!呆了一下,旋即就是哇哇地哭开了,坐在地上手脚乱蹭,将一张刚洗过的脸抹成了小花猫。麦瓜哭闹了一会儿,见姐姐并没有来哄他,知道姐姐真是生气了,便一面哭着一面自己爬起来,摇摇摆摆地朝瓜田方向走去。他要去告诉阿妈,阿姐欺侮他了。
瓜田离简易棚不远,能够远远地看见。麦豆索性不理麦瓜,由他去吧,也好静下心来想想心事,翻翻书。麦豆看着麦瓜一步步地挪动,哼哼唧唧地哭着,像唱着一曲不知名的儿歌,向着自家的瓜田慢慢走去。远远地,麦豆看到母亲从某个瓜棚里探出来,紧跑了几步,把麦瓜背到背上,又钻进了瓜棚。一辆大货车从公路上拐下来,停到了自家的瓜棚边,父亲跟一个瓜贩指手划脚地说着什么。
麦豆这才懒洋洋地起身收拾好碗筷,将折叠桌擦干净搬回简易棚里。干完这一切,麦豆的心情方才好些,她决定上午的时间好好看一看书。新一期的《收获》杂志,是她刚来时在上海车站买的,一直没心情看。现在麦瓜不来打扰,她便沉浸在小说的故事里,痛痛快快地躺在钢丝床上休息,真是个难得的享受啊!
太阳已经高高地挂在天上,七月的骄阳像个疯婆子,将毒辣毒辣的火箭一支支密密匝匝地射下来。简易棚外面是一层油帆布,内层糊着一皮尼龙纸,热气在棚里不断地膨胀,无法流通,整个棚内的温度越来越高。麦豆躺在钢丝床上,虽然只是悠闲地翻翻书,但是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粒。这个鬼天气!还叫人怎么过?忽然又想到父母亲正在瓜棚里挥汗如雨地干活,麦豆不免又觉得有些内疚。但是很快,麦豆又被小说里的情节所吸引,忘记了正在瓜田辛苦劳作的父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