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没有回答我老爸的询问,也没有向我老爸问好,开门见山,我母亲立即就对我老爸说道:“萌之惹了点麻烦,要你出面找日本方面去活动。”随之,母亲就把曾局长到家里来,和我爷爷对我母亲说的那些事情,一一地全对我老爸说了。我老爸听后寻思了好久,也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难呀。”只是我母亲不理他,就等着他想办法,说出应该怎么办。
“这样吧,大阪公司的总裁小野和三友会馆有交往,在天津日租界也很有点势力,我现在就去找他,看看能不能想出个办法来。只是,只是……”
“无论花多少钱,也要把事情办妥切。”我母亲打断我老爸的话,告诉他不要为钱的事为难。
“不是钱,是是……”我老爸似是有难于启齿的话,就只是吞吞吐吐地总也说不清楚。
“那是什么事呢?”我母亲向我老爸问着。
“你是知道的,和日本人处事,谈公事,就只在办公室里谈,离开办公室说的话,一律无效。可是谈公事以外的事,就一定要到那种地方去谈,唉,若不就说你们不知道在外边的难处呢。”我老爸说着,叹息了一声,表示自己有的时候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只是一种交际上的需要,他本人从心里是不想到那种地方去的。
“只要能说上话,无论什么地方不是也要去的吗?”我母亲当然明白我老爸的意思,又要见小野,又要说与大阪公司无关的私事,所以就必须去一个不好意思去的地方。我母亲才不问你去什么地方呢,那种地方你早就去过不只一次了,也未必就全都是为了家里的事。
“你也别以为是去什么不洁净的地方,就是要去人家日本人开的伎馆,其实就是酒馆,和咱们中国人开的饭店一样。”我老爸向我母亲解释着说,表示不三不四的地方他还是不去的。
“该怎么想办法,你就去吧,我和孩子在这儿等你。”我母亲向我老爸暗示,她到塘沽来就是为了六叔萌之的事,此外,不要存任何侥幸心理。
我老爸明白了,没有再说什么话,就乖乖地走了。
一直到深夜,我老爸才带着满身的酒气回到了宾馆,一走进房间,咕咚一下,人就倒在沙发上了,无论我母亲问他什么话,他也回答不出来,我母亲又急又气,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只是,当时我是睡着了,如果我醒着,我一定用一盆凉水泼他,保证有效。
第二天早晨,我老爸醒过来,向我母亲看了看,想起了昨天下午我母亲交给他办的事,这才摇了摇头说道:“难呀。”
“怎么一个难法儿?”我母亲听见我老爸说了一句明白话,立即便向他追问。
“小野说,土肥原那里也许能给个面子,但是,想见土肥原,也不能我一个人去。”我老爸万分为难地说着。
“那要谁陪你一起去呢?”我母亲问着。
“唉,这事真是难呀。”我老爸拭着额上的汗珠说着。
“再难不也是要办吗?”我母亲着急地说着。
“是这样,你们是不知道和日本人处事的规矩,譬如想和土肥原说什么事吧。如果是我一个人去见他,那就是表示我要和他公事公办了,他在他的办公室里和我见面,我向他说起咱们家萌之的事情,他当即就要问我,什么时候把人交出来?如果咱们说,这个人我不能交给你,那他就要提出他的条件,譬如他要向中国方面,要一个什么人,拿这个人和咱们的萌之交换。”
我母亲自然知道这件事的不好办,她更知道日本人的铁面无私。停了一会儿,她又向我老爸问着:“若是不在办公室见他呢?”
“那就更难了。”我老爸摇着头回答着说。
“不就是要去那种地方吗?”
“土肥原是不去那种地方的,他们日本人一层人有一层人的活法,不象咱们中国人,无论什么达官贵人,贩夫走卒,大家全都是在一种地方说事。”
“你就说怎么见他吧?”我母亲没有时间和我老爸探讨各国人的不同活法,仍然向他追问着说。
“要想和土肥原说私事,就必须到他家里去见他。”我老爸回答着说。
“那你就只管去吧,带上一份官礼。”我母亲说着。
“唉,你还是不懂日本人的规矩。”我老爸明明是有话说不出,便只是为难地摇头,“他日本人上层人物,规矩礼法是一点也不能乱方寸的。”
“他们讲什么方寸?”
“既然是去土肥原家里拜访,土肥原的夫人就要和她丈夫一起见我。”
“有他夫人出面,事情不是就更好说了吗?”我母亲对于我老爸表现出来的为难神态极不理解,她仍然向我老爸问着。
“难,就难在他夫人要出面。”我老爸的话简直就说不下去了,他只是搓着双手,一个劲地在房里打转。
“有什么难处,你就直说吧?”我母亲斩钉截铁地问着。
“人家的夫人出面见我,我就一定要有太太的陪同。”终于,我老爸把话说出来了,说过之后,他也不为难了,他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只等着我母亲的回答。
要我母亲陪着我老爸去见土肥原,这个玩笑可是开得太大了。我母亲有学问,莫说是土肥原,就是你地肥原,只要是讲学问,我母亲也不含乎他。听说日本人对于中国的《楚辞》极有兴趣,我母亲对于《楚辞》还是独有见解。出嫁前,我母亲在马家,每天除了吟诗做画之外,最大的乐趣就是品味《楚辞》了,我母亲研究《楚辞》,还写下了许多笔记呢,这些笔记后来连我都看不懂。
但是,目前的问题却是要我母亲去见一个日本政客,一个日本特务,一个日本奸细,我母亲没有勇气了,就算是为了六叔萌之的事情吧,可是让我母亲陪着我老爸去三友会馆见一个日本人,就连我爷爷也不会同意的。
“好吧,让小野和日租界定时间吧,就说侯茹之将带侯太太到土肥原府上去拜见土肥原和土肥原夫人。”我母亲毫不犹豫地对我老爸说着。
“怎么?你去见他?”我老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向我母亲看了好半天,还以为是我母亲是故意出什么诡计和他为难,因为我老爸知道自己的人缘儿不太好,他对于我母亲的举手投足,是时时充满着戒备的。
“你现在就送我们去车站吧。”我母亲果断地对我老爸说着,“定下了日期,你就回天津,土肥原不是也住在天津吗?告诉小野,侯太太和侯先生一起去拜见土肥原和土肥原夫人。”
“你……”我老爸还没听明白我母亲说的话,这时,我母亲已经穿好衣服,只等着去车站回天津了。
回到天津,我母亲把在塘沽和我老爸说下的事,向我爷爷做了详细的禀报,当我爷爷得知我母亲已经答应让我老爸带着太太一起去见土肥原的时候,我爷爷立即就瞪圆了一双眼睛向我母亲说道:“不行。就算是为了萌之的事,我也不答应你陪茹之一起去见什么土肥原。那是一个政治奸细,一个杀人不见血的恶棍。”
“我当然是不会去见他的。”我母亲对我爷爷说着。
“难道还有另一个侯太太吗?”我爷爷向我母亲问着,但是没等我母亲回答,我爷爷就想明白了一件事,他立即又向我母亲问道,“你的打算是……”
“我想,也算是到了时候了,总是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事情还要拖到几时?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把事情确认下来,她不就是贪求个姨太太的身份吗?等茹之回来,我们也不惊动外姓人,就在侯家大院里摆上几桌酒席,我出面说话,这个姨太太的名份,给她了。”
听着我母亲堂堂正正的决断,我爷爷当即就挥着手向我母亲说道:“不行,这件事,从我这里就不答应。”
“还不光是为了六弟一个人的平安,也是为了这一家人的安静,大家明明是都在等着这件事情,可是谁也说不出口这件事情应该如何处置。如今这句话也只能是由我说了,无论公公婆婆如何想吧,这件事情我就这样处置了,有什么不是,公公婆婆就只怪罪我一个人吧。”我母亲说着,眼窝已经有些湿润了。我爷爷听着,也只能是一声声地叹息。
“唉,景福呀,这件事情,我们都对不起你呀。”我爷爷感叹着对我母亲说着,“不是我们不给你做主,我也想过施家法,教训教训茹之,把那个什么东西赶出家门。可是到底家丑不可外扬,南院里会如何看?北院里又会如何想?一个家庭,不是就贵在一个‘和’字上了吗?开祖宗祠堂,立家法,哭的哭,叫的叫,到最后不是全让外人看笑话吗?只能是委屈你一个人了。可是呢,我万万没有想到,老六萌之又在外面惹出了事,还非得让人出面去见日本人,景福呀,身为公公,我不能说越矩的话,我谢谢你呀!”说罢,我爷爷几乎已经是泪花满面了,他摇了摇头,又象是自言自语地说着,“唉,全怪我教子无方呀!”
随之,我母亲自然又劝说了我爷爷好多话,这个位置真是难呀,自己忍辱负重,还没处去述说,别人对自己表示同情,还得劝说对方别过于动感情,怎么世上就得有人扮演这种角色呢?
从上房出来,我母亲让桃儿到后跨院去把宋燕芳叫来,宋燕芳心惊肉跳地来到我母亲的房里,问过我母亲的安好,随之就向我母亲问着说:“听说少奶奶到塘沽去了一趟。”
“所以,才要和你说一件事。”我母亲回答着宋燕芳说。
这一下宋燕芳紧张了,她愣了好长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好,看了看我母亲的脸色,宋燕芳这才试探地对我母亲说道:“有时候我也是想,事情总要有个了断的,少奶奶说个办法,如果是我总留在这院里不合适的话……”
“今天,我就对你直说了。”我母亲打断宋燕芳的话,对她说着,“你呢,回房里去准备准备,看看应该添些什么衣服,也别太鲜艳了,反正也说不上是什么明媒正娶了,就是在家里定下个名份。”
我母亲一席话,听说宋燕芳懵里懵懂,听了半天,她也没听明白我母亲到底是想说些什么,等我母亲把话停下,宋燕芳这才向我母亲问道:“少奶奶是吩咐我去给谁准备衣服?”
“给你自己呀。”我母亲回答着说。
“少奶奶的意思是现在就打发我走?”宋燕芳胆战心惊地问着。
“唉呀,我对你说了半天,怎么你就一点也没听明白呢?”我母亲对宋燕芳说话,历来就有些不耐烦,她不说自己没有把事情说清楚,她总是怪宋燕芳听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听明白少奶奶是吩咐我准备下该穿的衣服。”宋燕芳胆怯地说。
“是呀,到了那一天,你不是要穿得体面些吗?”
宋燕芳明白了,她猜想一定是府上有了什么大事,过去她是见不着大世面的,如今到底是熬够了年头,有客人来,也让她抛头露面了。
“我这就去准备。”宋燕芳答应着,就想回她的后跨院去。这时我母亲又嘱咐她说:
“除了衣服之外,该用的首饰,你自己也准备好,反正是这样,别让各房各院看着寒呛,也别让各房各院看着剌眼,到底你已经在这院里有些日子了,还不能让茹之在弟弟、孩子们面前失了身份……”
“少奶奶,您的话,我是越听越不明白了。”终于,宋燕芳打断我母亲的话,直截了当地我母亲问了起来。
“唉呀,你怎么还没听明白呢?算了,你先回去吧,让杏儿到我房里来一趟。”说着,我母亲就把宋燕芳打发走了。
不大的功夫,杏儿就到我母亲的房里来了,才走进门,杏儿就对我母亲说:“唉哟,少奶奶,您可是把宋燕芳吓坏了,一回到房里,宋燕芳就对我说,少奶奶下令打发她走了,她还说,太多的东西她也就不带了,只求先在后跨院里放些时间,她说老戏班儿早就散了,一时赶她出去,可真是难死她了。”
“你瞧这个人,我对她说得够透彻的了,怎么她就不敢往那上面想呢?”我母亲责怪地说着。
详详细细,我母亲向杏儿说了她准备收认宋燕芳做我老爸姨太太的事,直听得杏儿目瞪口呆,半天没说出话来。
“少奶奶,这可是您自己的决断?”最后,杏儿才向我母亲问着。
“就是我自己定下来的。”我母亲回答着说。
“这样,杏儿就不明白了。”杏儿想了一会儿,又对我母亲说着,“多少户人家,为了立姨太太的事,吵得满院里不得安宁,怎么少奶奶你就心甘情愿地认下宋燕芳了呢?”
“一户人家,不是总要有一个人肯吃亏的吗?”我母亲向杏儿反问着说。
“话虽是这样说,只是这个亏可是吃不得的,今天少奶奶认下宋燕芳做了姨太太,过不了一年半载,她就要张狂了,世上久居人下的人,是没有的,一天不认她,她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府里呆着,认下了她是姨太太,她可就生是侯姓人家的人,死也是侯姓人家的鬼了,再想把她哄出侯家大院,也就没那么容易了。到那时,少奶奶的宽容,可就要换回她的恶毒了。”
“道理我全明白,可是只能这样做了,再不这样做,就是我的不是了。日后,有什么事,就靠你们护着我了。”说罢,我母亲落下眼泪来了。
我母亲虽然爱掉眼泪儿,可是为了宋燕芳的事,她还从来不在人面前掉眼泪儿,今天杏儿说了这一席话,才惹得我母亲在她面前掉下了眼泪儿。杏儿见我母亲掉眼泪儿的样子实在可怜,便劝解着我母亲说:“少奶奶放心,就是认下了宋燕芳是什么姨太太,也没有谁看得起她。她算得是个什么东西?这全院里的人,还不全都是少奶奶的心腹?有我在后跨院看着她,她休想和任何人来往,就是大先生,我也时时在暗中提醒他不要忘了这些年的情义。不过,说起来,我总觉得大先生对少奶奶的情义还是比对宋燕芳的情义重,少奶奶有时候对大先生过于严苛,我看着都有些不忍心的,我可以对少奶奶起誓,在宋燕芳面前,大先生没有说过少奶奶一句不是,每次在正房里受了少奶奶的冷淡,回到后跨院,大先生总是一个人暗自掉眼泪儿。若依我说,少奶奶也要给大先生下台阶的,一个人谁能不做点什么荒唐事的呢?况且又是出门在外,还又遇上了这么一个妖精。”
“有你和桃儿这样两个体贴人的孩子,就是受些委屈,我心里也是踏实的,都说大千世界有恶有善,可是我总是觉得恶离得我远,善离得我近,这样我就觉得这个世界亲近,温暖,我也就不觉得孤单,有些说来想不开的事,也就想开了,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了。”
“在房里,我和桃儿姐姐常常就说,这世上怎么就有少奶奶这样的好人呢?我们还说象少奶奶这样的好人,怎么就遇不上如意的事情呢?这侯家大院,上上下下和睦亲近,又是那么大的财势,没有这些横七竖八的事,少奶奶不就是这世上最称心的人了吗?那一年带着小弟到乡下去认干娘,正好乡下有一座庙,说是满灵验的,我和桃儿姐姐就到庙里去许下了愿,我们就求着佛爷保佑着我们少奶奶称心如意,真能这样,我们无论遇见什么事情,也就再不怨天尤人了。”说着,杏儿的眼窝也已经红润了,她几乎是唔咽得说不出话来了。倒是我母亲这时提醒她说,也应该回后跨院告诉一个信儿去了,这样,杏儿才说了一句:“你瞧,倒把个最等着这件事的人给忘记了,到底没把她放在心上过。就说说,这人若是不值钱,也才真是多余活在世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