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里传来消息说,警察局曾局长看望老太爷来了,立即,母亲就紧张起来了。
警察局曾局长,在天津是个人物,没点什么要紧的事,一般人见不到他,就连我们这样的人家,就连我爷爷这样的人物,没有点什么重要的事,他也不会就到我们家来,给我爷爷“请安”。
我爷爷可真是不得了了。怎么警察局有事情,局长还要亲自来给我爷爷“请安”呢?如果是别人家的人犯了事,警察局一个命令,把人抓起来,那是连家里都用不着通知一声的,就是人找不着了,你自己想打听到下落,拿钱来吧。先别说见着人,就是打听出这个人在什么地方关着,至少也要你花个万儿八千的。今天,曾局长来拜我爷爷,也许不是我们家的人出了事,就是警察局想通过我爷爷和洋人办点事,那样的事也有过,一般情况是曾局长摆一桌酒席,请我爷爷去赴宴,而且还要事先把要办的事情说清楚,免得我爷爷一听说是警察局请客,心里有些紧张。
而如今是这位曾局长亲自到侯家大院来了,我母亲猜测,一定是我们家的人和一桩什么事情有了关连。什么事情呢?我母亲想象不出来,也许是我老爸在外边出了什么事?不一定,我老爸就是在大阪公司做事,他从来不参与政事,而且以我老爸的势力,以我们家的名望,就是做点什么荒唐事,警察局也不敢干予。而且警察局还得帮助出主意,把事情化解,绝不敢从中敲诈。想要点什么,他们会找上门来张口的,再说这许多年,警察局也没少沾我们家的便宜。
但是,今天曾局长亲自到侯家大院来了,而且关上房门,和我爷爷说了好长时间的话,我母亲派桃儿到前院打听消息,桃儿回来说,大客厅从里面关着门,连送茶的佣人都不让进,看来事情是够严重的了。
一直到快吃饭的时候,警察局长才告辞出来,我爷爷把曾局长送到大门口,吓得曾局长连连地给我爷爷拱手作揖,桃儿匆匆赶到后边来向我母亲报告消息说,曾局长连连地对爷爷说:“好自为之,好自为之。”然后,就登车走了。
“好自为之”什么呢?我母亲想不清楚,但很快,前院就传来了吩咐,说是我爷爷请我母亲到“前边”去。
这一下,我母亲感到事情非同一般了,说到到“前边”去,我母亲每天都要到前边去几趟的,清晨给我爷爷和我奶奶请安,中午过去用餐,下午估计着我爷爷快回来了,我母亲还要亲自到前边迎候。说到我母亲的这点礼貌,那可是阖府里全都有了名了,从我母亲进了侯家大院,这一连多少年,每天下午,我母亲一定要亲自到“前边”去迎接我爷爷下班回家,听着我爷爷的车子铃声响了,我母亲立即走到二道门内,恭恭敬敬地等着我爷爷走进家来。这时候我母亲跟在我爷爷的身后,要为我爷爷拉开房门,然后随我爷爷一起走到房里来,再接过我爷爷拿下来的帽子,接过我爷爷的马褂,然后再看着下边的人送来洗脸水,再关照茶泡好了没有?这时,我爷爷照例再要对我母亲说上一句:“我这里没有什么事情了,你回房忙去吧。”如是,我母亲才从我爷爷的房里出来,算是做完了一桩功课。
说起来呢,这不过就是一种表演罢了,我爷爷的房里有人专门侍候着我爷爷的事情,压根儿就用不着我母亲过问,可是,我母亲必须表示她对于佣人们的侍候不放心,所以必须亲自过来看一看,这样才算是尽到了责任。其实呢,这不过就是给别人添麻烦罢了,你想呀,一连多少年,天天如是,赶上下雨天,我母亲出来迎接我爷爷,桃儿还得出来为我母亲撑伞,我母亲回到房来之后,桃儿还得给我母亲更换衣服,说来真是多此一举了。
只是呢,此事表现出了一种精神,那就是我母亲虽然是“老”儿媳妇儿了,可是规矩上一点没有马虎,礼法上没有乱方寸,有了我母亲的榜样,南院、北院里的少奶奶们无论心里愿意不愿意,她们也得按照我母亲的榜样去做,如此,才形成了一种侯家大院风格,一种以假象维系的尊荣富贵。
我母亲每天到“前边”去问安,是平常事;而我爷爷请我母亲到“前边”去,却就是非同寻常的大事了。因为,平日里有什么事,我爷爷总是通过我奶奶对我母亲说,我爷爷不会直接对我奶奶吩咐什么事情的,这样也是给我母亲留有余地,万一我母亲有个什么想法,到底不是公公直接说的,还可以和我奶奶商量。
但是这次,我爷爷把我母亲请到“前边”去了,而且说在大客厅里等着和我母亲说事。这一下,类若是外交礼仪了,严肃了。
桃儿陪着我母亲走进大客厅,我爷爷只是对我母亲说了声:“你坐吧。”并没有和我母亲再说别的话。这时我母亲就对桃儿说:“你回房去吧。”这样,桃儿才离开大客厅,到上房我奶奶那里说话,等着我母亲去了。
桃儿走出客厅之后,我爷爷对我母亲说道:“刚才警察局的曾局长来过了。”
“我听说了,我还准备着公公有什么吩咐。”我母亲是说她知道曾局长到家里来的事,她还准备万一这位局长张口要点什么,她好立即打点。
“我早就发觉,萌之这孩子一腔的铁血,迟早会惹出麻烦来的。”我爷爷摇摇头说着。
“萌之努力读书,是个很知刻苦上进的孩子呢。”我母亲为六叔萌之申辩,也是表示自己已经尽到了做大嫂的责任。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爷爷立即向我母亲表示,他对于我母亲对弟弟们的关照,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六弟虽说是住在学校里,但每星期他回家来,我都是亲自询问他在外面的情形,媳妇虽然粗心,可是对于弟弟们在外面的行为,还是知道仔细的。”母亲向爷爷说着,表示她相信六叔萌之不会在外面惹祸的。
“这种事情,那是无论谁也发觉不了的。”接着,我爷爷向我母亲说起了曾局长到家里来的缘由。
前几天,天津发生了一桩事件,日本便衣队把一家报馆砸了。日本便衣队是日租界日本浪人豢养的一群中国无赖,他们平日就在天津到处做恶,天津人对他们恨之入骨,可是又惹他们不起。他们缺钱花,找上门来伸手就要,给少了,也不用找什么理由,一群人上来,砖头、木棒,唏哩哗啦,就把你商号砸了。在天津,一说日本便衣队,人们无不咬牙切齿,也无不心惊胆战。
日本便衣队再凶,他不敢凶到我们家来,你想,连警察局有了事,都得局长亲自到我们家来给我爷爷通风报信,日本便衣队不怕美孚,不怕大阪,难道你还不怕三井吗?虽然我曾祖父过世了,可是三井洋行里还有我曾祖父的部下,连日本人都不敢和我们家找麻烦,你日本便衣队,一群社会渣滓,借给他一点胆子,他也不敢跟我们家过不去。
只是如今的事情麻烦了,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帝国主义觊觎华北,一些准备卖身投靠日本势力的政治掮客,开始在天津鼓燥华北独立,这些人或是发宣言,或是成立什么组织,也有人办报纸,写文章,“著书立说”,一心要做卖国贼。对于这股汉奸势力,国人当然是恨之入骨,在国人的一片咒骂声中,这些汉奸有如过街老鼠,他们在天津的日子已经是过不下去了。
图穷匕首见,这邦汉奸于走投无路之时,就联合起日本便衣队,向爱国人士下了毒手,他们先后制造了几起流血事件,很有几位爱国人士遭到他们的暗算,而且他们还今天扬言杀这个,明天再扬言杀那个,使许多爱国人士到处躲藏。前不久,一家爱国报纸《民报》就遭到了他们的破坏,一群自称是日本便衣队的恶汉,把《民报》砸成了一片废墟,而且还扬言要暗杀这家报纸的主笔,如今这家报纸早已停刊,报纸主笔也逃得无影无踪,这家报纸再也办不下去了。
天津市政当局虽然也发表了一个声明,表示要对肇事者追究严办;可是,他们明知道日本便衣队的队部就在日租界的三友会馆,但是也不敢去三友会馆捉人,任由日本便衣队在天津横行。
只是,这件事情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呢?
“麻烦就在于这件事还没有一个了结。”我爷爷向我母亲说着,“日本方面提出还要处置几个人,其中的一个人,常常在《民报》上发表鼓动抗日的文章,这个人写文章当然没有用真名,他只是用了一个假名,叫‘激昂’,文章写得很有份量,在社会上很有影响。”
听着我爷爷的介绍,我母亲想起自己也曾读过这位“激昂”的文章,那还是六叔萌之介绍给母亲读的呢。
“日本方面向天津警察局指名要“激昂”这个人,天津警察局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察出这个激昂,原来是南开大学的一位学生。”我爷爷继续向我母亲说着。
“哦。”我母亲警觉地抬起头来,想了一会儿,便向我爷爷问道:“莫非……?”
“正是。”我爷爷点了点头,回答着我母亲说。
我母亲再也不敢问了,她的目光里掠过一道惊恐,而母亲又是一位妇道,对于这种事,她是想不出办法来的。停了一会儿,我母亲才对我爷爷说道:“一定让六弟先去个地方避几天风。”
“唉,你是不知道这日本便衣队的厉害呀,他们若说是想找一个人,你就是躲到天边儿去,他们也会把人找回来的。”
“这可怎么办呢?总不能让六弟落到日本人的手里呀。”母亲一时没了办法,只是着急地说着。
“所以人家曾局长才到家里来通报消息,让咱早早想办法和日本方面活动。曾局长说,这种事,必须要先在日本上层活动,把日本上层活动好了,上边的人说句话,这件事才能有通融。然后,我们才能想办法再把人藏起来。唉,这个萌之,我早就耽心他在外面会惹出事来。”我爷爷叹息着又说。
“平时对于弟弟们的功课,我是不敢轻视的,倒是也没发现他们读什么过激的书。就是六弟总是让桃儿为他磨墨,说是写文章,我想学校里的事,而且又是写时文,我也就没有过问。我万万没有想到六弟是写这样的文章,六弟是一个铁血青年,可是唤醒国人抗日,那绝不是一个人可以做到的呀。”
“我倒是也问了曾局长,应该如何和日本上层活动?曾局长说,日本便衣队的后台,就是土肥原,是一个有名的日本特务,这个人一直住在天津,指挥着全中国日本奸细的活动。曾局长说,只有买通土肥原,这件事才有希望,他对下边说句话,便衣队也就不再追究这个“激昂”是谁了。”
“我们给他送礼。”母亲当即就对我爷爷说着。
“礼,自然是一定要送的,可是如何才能见到这个土肥原呢?”我爷爷万般为难地说着。
“老太爷在世时,曾经做过日本三井洋行的中国掌柜,和日本上层有过来往,也许还能找到个什么人?”我母亲向我爷爷问着。
“就算有这层关系,可是咱们家让谁去见土肥原呢?”我爷爷为难地说着。
是啊,以我们家和日本方面的关系,想见土肥原并不困难,可是让谁去见他呢?让我爷爷亲自出马?我爷爷多年在美孚油行做事,在他的印象里根本就不能和日本人共事,我爷爷见到的日本人,全都是是哈腰鞠躬、低三下四的日本石油商人。对于这种人,只要你肯把石油卖给他,他又鞠躬,又行礼,一副低三下四的德性,我爷爷看不起日本人,也不想和他们说话。
不等我爷爷再往下说,我母亲明白我爷爷请她到上房来的用意了,我母亲当即就对我爷爷说:“这几天,先让六弟在家里避避风,我下午就动身去塘沽找茹之,如今也只有他出面了,大阪公司方面,和日本人总还是有面子的。”
我母亲当仁不让,居然肯去塘沽找我老爸,我爷爷真是受了感动,忍辱负重,顾全大局,我母亲不念我老爸的“旧恶”,答应去塘沽见他,这真是伟大襟怀了。停了一会儿,我爷爷对我母亲说道:“这个家,全靠你支撑了,不是你一个人肯做牺牲,这个家早就七零八落了。”
“六弟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保护好六弟,就是我们全家人的头一件大事。”我母亲向我爷爷暗示,对于我老爸她早就不存任何希望了,侯家大院的未来,就系结在六叔萌之和九叔菽之的身上。如今六叔萌之惹出了事,我母亲当仁不让,也只能挺身而出,去塘沽找我老爸去了。随之,我母亲又交代了几句关于六弟安全的事,然后就回房准备更衣,用过午饭,我母亲就带着桃儿,还带上我,一起动身到塘沽去了。
母亲带着桃儿姐姐和我去塘沽,吓坏了宋燕芳,据我们回来之后听杏儿说,这一连两天的时间,宋燕芳失魂落魄地整整在房里坐了两天,甚至杏儿还听见宋燕芳在自言自语:“完了,怨有头,债有主,凡事总要有个归宿的。”宋燕芳猜想我母亲去塘沽,一定是去和我老爸摊牌的,有她没我,有我没她,这次我母亲是一定要把宋燕芳赶出侯家大院了。到哪里去呢?宋燕芳还没有想,反正最终也就是一个下海做艺呗,别做美梦了,侯家大院不是她这种人呆的地方,也该给人家滚蛋了。
宋燕芳猜得一点没错,这次母亲到塘沽去,还真就决定了宋燕芳一生的命运。
我老爸正在大阪公司和日本董事一起开会,外面就传告说,侯太太来了,吓得我老爸举着一只烟碟就跑出来了,跑到公司门口,一看是我母亲,我老爸打了一个冷战,一连“哦哦哦”了三声,也没想出应该说什么话来。
“侯经理,侯太太的住处安排好了吗?”倒是下属的一个办事员,提醒了一句,这才把我老爸唤醒过来,他忙着对他的下属吩咐说:“快去订一个房间,全塘沽哪个饭店大,哪个饭店价钱贵,你就给我订那个房间。”
就这样,我母亲带着我和桃儿姐姐一起住在了塘沽专门住外国人的饭店,这家饭店叫光华别墅,一套客房就是一层楼,说不清有多少房间,光是卫生间,就有四个,我是轮流地去,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四个厕所,我才都转过来。
“爷爷、奶奶都好?”安顿着我们在宾馆住下之后,我老爸先向我母亲问家里的事,他猜想是家里出了事,譬如爷爷、奶奶得了病,我母亲才会到塘沽找他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