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收认宋燕芳做姨太太的家宴上,站出来闹事的,你猜是谁?六叔萌之。
本来,这一天从早晨开始,侯家大院里的空气就非常紧张,我老爸已经回来了,也装模做样地到我母亲房里来过,还对我母亲表白地说着:“我可是从来也没提起过要这样做的。”言外之意,这一切一切全都是我母亲一个人的主意,日后有了什么意外,他概不负责。
我母亲也没有那份闲功夫和他解释,就好象这个宋燕芳是我母亲领进门来的一样,该请的都请到了,芸姑妈和梁月成来了,连侯家辉都来了,满满堂堂,侯家大院可真是热闹起来了。先是南院里的奶奶们过来贺喜,还对我母亲说了许多赞美的话:“都是大少奶奶心胸开阔,这才有了一家人的和睦。有大少奶奶的安排,茹之只能是好好做事,好报答景福的一片好心了。”表面上是这样说着,但桃儿听见也有人在说什么“大少奶奶开了先例,日后各房各院里的事情可是真就不好办了,那就谁想进来就把谁请进来吧,侯家大院也就成了大杂院了。”我母亲听着,也没有说什么话,还是和众人说着笑着,就象是给与她无关的人办喜事一样。
北院里传过来的闲话就更不中听了,北院里的奶奶们说,这是大少奶奶要当家,先得给自己找一个挡箭的牌,立下了宋燕芳,大少奶奶就成了太上皇了,前边的事有宋燕芳挡着,谁有个不服,宋燕芳就先把人发制了。
好在在侯家大院里,闲话是常年不断的,天可以不下雨,地可以不起风,只有侯家大院里的闲话,永远没有一个断的时候。做坏事有人说闲话,做好事也有人说闲话,七嘴八舌,就没有一个好人的活路。
这其中最最不应该的,是我的六叔萌之不应该出来闹事,已经是到了下午了,在我母亲的主持下,宋燕芳给我爷爷和我奶奶嗑过了头,芸姑妈也上前和宋燕芳述过了礼,无论愿意不愿意吧,芸姑妈还叫了一声“嫂嫂”,乐得宋燕芳眼泪儿都涌出来了,她还给了芸姑妈一件礼物。我母亲还领着宋燕芳拜见了各房各院里的爷爷、奶奶,大家全说我母亲做得对,真不愧是名门闺秀,做出来的事,就是和小户人家出身的人做出来的事不一样。
这一天,最不好过的,是我老爸,一整天,他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那种强挂在脸上的笑容,看着比哭还难看。见着人他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好,人家有人给他贺嘉,他也不说感谢的话,就是一个劲地“哦哦”,见到梁月成来了,他一把拉住梁月成,两个人就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说话去了。
宋燕芳的名份定下来之后,最最重要的,还是要明确她和侯家大院里上上下下的关系,我爷爷和我奶奶那里最好明确,公公、婆婆呗,或者再近些就叫爸爸、老娘,和芸姑妈的关系也好明确,和我们的关系那是有先例可循的,姨娘,虽说一开始叫不习惯吧,但是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最难的是让六叔萌之和九叔菽之叫宋燕芳是什么“嫂嫂”,九叔菽之脾气好,含含乎乎地也不知叫了一声什么,也就算是应付过去了,只有六叔萌之脾气拗,到了他应该和宋燕芳论关系的时候了,我母亲才引着宋燕芳走到六叔萌之的面前,也是这时大家几十双眼睛全一起向他看着,这一下,六叔萌之有点吃不住劲了,他眼睛瞧也不瞧宋燕芳,向着我母亲就吼了一声:“让她给我滚蛋!”
六叔萌之的一声吼叫,把满院里人们的说话声全压下去了,我爷爷一看事情闹僵了,回头就走,又上他的美孚油行去了,我奶奶听见六叔萌之的一声吼,只念了一声“佛”,也立即被人搀到她的房里去了。
“萌之,你过来。”我母亲面不更色,冷冷地向着六叔萌之说着。
六叔萌之似是也发觉自己过于放肆了,当时就低下了头,他连看也不敢看我母亲一眼,只是乖乖地站着。
“我招呼你过来,你听见了吗?”我母亲威严的声音,把全院的人全吓呆了,人们从来没有听我母亲用这样威严的声音对谁说过话,从我母亲来到侯家大院之后,人们还只是听见她说话的声音是那样柔美,谁也想不到我母亲也有发脾气的时候。
六叔萌之只是不出声地站着,他既不向前走过来,也不甘示弱,就是在我母亲的面前站着,倒是桃儿看出我母亲真地是生气了,她悄悄地走到六叔萌之的身边,小声地向他说着:“六先生,大少奶奶可是真地生气了。”
我的六叔萌之当然也怕我母亲真地生气,他低着头,眼睛向上瞟了我母亲一眼,他只看见我母亲板着面孔正在死盯着他,吓得他也立时就消了火气。
“萌之,叫嫂子。”我母亲向六叔萌之命令着说。
“大嫂。”六叔萌之小声地唤了一声。
“我不是让你唤我嫂嫂,我让你唤宋燕芳一声嫂嫂。”我母亲向着六叔萌之说着,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可违抗的威严,听得人们都感到一阵恐怖,满院里的人都不敢大声出气,人们只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声,眼睛也都一起往地面上望着。
芸姑妈觉出这气氛太紧张了,就走过来一步,站到六叔萌之的前面,芸姑妈向我母亲说着:“唉呀,怎么六弟就惹得大嫂生了气呢,这孩子天生的拗脾气,看在我的面上了吧。”
芸姑妈的声音还没有落,宋燕芳倒说起了话来:“叫什么嫂嫂不嫂嫂的,我说就这样算了。”
“闭上你的臭嘴!”当即,我母亲向着宋燕芳就骂了起来,“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有了你的名份,你就成了精了,不三不四地你也要说话了,你放肆!”
我母亲向着宋燕芳的一声怒斥,把宋燕芳吓得一连向后退了好几大步,她简直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了,那才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只能乖乖地站在那里受申斥了。
侯家大院里鸦雀无声,人们全都迸住呼吸,看着我母亲发脾气,而且先是向着六弟,后来又是向着宋燕芳发起了脾气,我母亲发脾气的时候,面色如铁,目光冷峻吓得满侯家大院里的人,连气都不敢喘,生怕谁惹在了火头上,把自己也连累进去。
人们这里三个,那里五个地站着,一起看着我母亲,我母亲身边站着桃儿和杏儿,她两个人早吓得和木头人一样了,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了。我母亲的对面站着六叔萌之,他低着头不出声,芸姑妈站在我母亲的身旁,从我母亲的肩膀上向六叔萌之做眼色,暗示他不可犯拗,宋燕芳更是远远地站着,就象是一只鼠儿一样,几乎已经是吓破胆了。
也不知道站了多少时间,芸姑妈看着实在是太紧张了,她就走到六叔萌之的身后,在六叔萌之的肩上狠狠地打一下:“六弟,你这是和谁过不去呀?”
六叔萌之还是噘着嘴,他小声地对芸姑妈说着:“大嫂为我的事,做这样的牺牲,我对不起大嫂。大丈夫做事敢做敢当,不就是日本便衣队吗?我等着他。”
“你胡说!”芸姑妈怕六叔萌之的话被我母亲听见,立即就捂住了六叔萌之的嘴,凶凶地向他申斥着说,六叔萌之说过之后,也发觉自己辜负了我母亲的一片好心,便闭紧着嘴,再也不说话了。
“萌之,你是个明白孩子。”向着六叔萌之,我母亲说起了话来,“嫂嫂不是逼你七尺的堂堂男子在大嫂的面前低头,你要知道,为了侯家大院的尊荣富贵,大家全要忍辱负重。你看看,这二年,侯家大院里还有一点规矩吗?后跨院里名不正言不顺地就住着这么一个人,谁都等着看结果,可是谁也不说这件事应该如何了断,大嫂我做出这个决断,难道不是为了这个大宅院的前程吗?你不服大嫂的决断,你又让大嫂怎么办呢?萌之,你知道大嫂全部的希望,就寄托在你和九弟的身上了,你们的侄儿年纪还小,在外面,人家还说咱们侯家大院里的男子有志气,凭什么?凭的就是你和九弟的上进。萌之,就算大嫂求你了,你就帮助大嫂一起成全这个家庭吧。”说着,我母亲竟委屈得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
“大嫂,你别着急,我听你的话。”六叔萌之向着我母亲说着,但他实在忍不住心中的愤懑,突然一下他捂住了脸,唔唔地哭出了声来,他哭得那样悲痛,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又猛然一回头,他哭着、捂着脸跑走了。
“萌之!”芸姑妈喊了一声,随之就追了出去,我母亲这里,桃儿、杏儿拥了过来,又是劝解,又是送毛巾拭脸,两个人一使眼神儿,就把我母亲搀回房里去了。
晚上摆酒宴的时候,从我奶奶的正房里传出来话说,六叔萌之已经称呼宋燕芳是“嫂嫂”了,如此,也就算是平息了事态。后来有人说,还是桃儿有心计,就是在六叔萌之哭着跑开,桃儿和杏儿又一起把我母亲搀回房里之后,立即,桃儿就跑到上房来,把前院里发生的事情,向老祖宗做了禀报。我奶奶听着,也是没有主意,只是连连地说道:“萌之这孩子也是太不懂事了。”
“老祖宗。这事也只有您出面了。”桃儿对我奶奶说着。
“你让我去说哪一个?你们大奶奶为了这个家自己先认下了宋燕芳,倒是小叔们不知事,出来做梗,你说让我护着谁?”
“老祖宗,您把六先生叫到房里来。”桃儿给我奶奶出主意说着。
“你让我教训萌之呀?”我奶奶向桃儿问着。
“六先生没有过错,换了我,我也是唤不出口的。你就是把六先生叫到房里来,也别说他什么话,就是让他在上房里歇一会儿,然后,您就对外面的人说六先生已经唤过嫂嫂了,那个宋燕芳还敢说她没听见?”桃儿在我奶奶的耳边一句一句地说着。
“唉哟,桃儿,你可真是一个小人精。”我奶奶说着,立即,就吩咐人把六叔萌之叫到上房来了。
六叔萌之气呼呼地走进我奶奶的房间之后,一屁股就坐在了太师椅上,一双脚翘起来,搭在我奶奶的大木床床沿上,一副混不讲理的神态,我奶奶才想和他说句话,桃儿便向我奶奶使了一个眼神儿,暗示六叔萌之正在气头上,那是无论说什么话,他也是听不进去的。随之,桃儿就给六叔萌之送过了一杯茶,还为他拧了一条热毛巾,让他平静一下心情。
“大嫂一定要我……”六叔萌之眼睛看着地面,向我奶奶说着。只是不等他把话说出来,桃儿在一旁就搭上了话:
“说起来呢,这也难说是谁对谁不对的。桃儿站在一旁就想,这件事,最委屈的人是我们少奶奶,你说她这是为谁来?如果大家都能设身处地地替别人想想,这样也就没有什么解不开的扣儿了。,我看呀,这件事,就不提了也罢,六先生刚才不是说应付过这个场面还要回房做功课去了吗?还是功课要紧。”桃儿平平和和地说着,六叔萌之就是火性再大,他也不好和这样的好心人犯拗了,六叔萌之把支在床沿上的双脚放下来,喝了口桃儿送过来的热茶,这才似是平静了下来。
“大嫂那边儿怎么办?”六叔萌之明白过来之后,首先又想到了我母亲,此时我母亲还在她房里等着六叔萌之的消息呢。
“少奶奶那边的事,六先生就不要管了,倒是六先生自己可不要再生气了。”桃儿说着,细细地观察着六叔萌之,桃儿姐姐的体贴劝解,就算是六叔萌之是一块铁板,他也要被桃儿感化的。
就这样,桃儿哄着六叔萌之在上房里说了一会儿话,随之就传出了消息,说是六叔萌之已经叫宋燕芳是嫂嫂了。我母亲听过也没有再追究,宋燕芳更是连连点头地说,就是在老祖宗的房里六叔萌之唤过她一声“嫂嫂”了,这样,这场风波才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地过去了。
该表演的程式全表演完了,剩下的就是吃饭了。只是这一桌酒席吃得大家太没滋味,人们只说些不相关的话,什么哪家戏院上演什么戏呀,哪家饭店的红烧鱼好吃呀,等等等等,关于侯家大院里的事,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好不容易到了天黑,大家早早地也就散了。
直到人们散去之后,大家才想起怎么一天的时间没见到我老爸呢?今天的事情本来和他是分不开的呀,如果不是他和宋燕芳搅在了一起,怎么会有今天这一场事呢?但是,他却躲起来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他也没露面,他倒做起“没事人儿”来了。
不过呢,若是用桃儿的理论设身处地地从别人的角度想一想,今天我老爸是最不好过的人,你说说让他见了人应该说什么?接受别人的贺喜吧?太难为情了,孩子都已经上学了,自己又“喜”上来了,这算是一桩什么事呢?板着脸装圣贤吧?本来不是圣贤,不是干什么光荣的事,你再装出一板正经的样子来,上上下下地也没有人信。想来想去没有办法,我老爸见梁月成来了,拉着他就躲到了自己的房间去了。可是在自己的房间里,还是不安全,总有人跑来找他说话,没有办法,最后,他就找到了吴三代,求吴三爷爷帮他想个办法,找个地方去躲避一下。
这一下,倒让吴三代做了难,吴三代说这院里藏个人呀什么的,倒是非常方便,可是咱不是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那也就不必非得藏到煤推后边的那间小房里去,那地方又潮湿又黑,还有老鼠出没,在里面躲一天,也不是滋味。
可是,不躲个地方怎么办呢?出来和大家见面,实在太难为情了,尤其是下边还有弟弟,还有孩子,最可恨那个淘气的小弟什么都懂,万一他对自己说起来:“爸,你真能,光给我们往家里领姨娘。”你说自己又应该说什么?
侯家大院虽然大,可是只要你不出侯家大院里,人们就一定能找到你;想了半天,吴三代终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向我老爸建议说:“这样吧,大先生,老奴才我也就放肆一回了,我给您备下一部车,你老坐在车里就满天津卫地转,估摸着这边儿的人快散了,您老再让车夫把您拉回来。回来之后,见到南院的人,你就说是在北院里坐着了,见到北院里的人,就说是在南院里呆着了,这不就是两全其美了吗?”
我老爸一想,这主意也不错,今天自己总不能出去找朋友,也不能出去看戏,逛商场吧,也不能逛一天,算了,只好如此了,这样,我老爸就坐着车子满天津卫转了一大圈儿。只是苦了车夫,好在我老爸花钱不吝啬,今天拉车的没少得赏钱。
直到晚上,我老爸才回来,见着人他就先对人家说,怎么一天的时间没见到你?也没有人追问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只是含含乎乎地不回答。最后,大家都觉得今天这一场事没劲,早早地散了,也就拉倒了。
见土肥原夫妇,我老爸和宋燕芳带去了两宗礼物,一件大礼物,是明版的一部《尚书》,这是送给土肥原的,虽然土肥原是一个武夫,但是,越是武夫才越以雅好文化而著称于世,求出来安排会面的中间人说,土肥原最雅好中国的古籍;这样,一部《尚书》先堵了他的嘴,下面的话也就好说了。送给土肥原夫人的礼物,是一件绿宝石,是我母亲出嫁时从马家带过来的陪嫁,说是锡兰国的供品,那是无论花多少钱也是买不到的。
会面的地点定在日本三友会馆,我老爸穿了一件素条呢的长袍,宋燕芳穿着一件西服裙,上身是一件中式的短袄,两个人站在一起,还真是郎才女貌。而且更引人注意的,还是今天宋燕芳左手的无名指上多了一枚红宝石戒指,这只戒指,表示她是一个已婚女人了,有权利代表一个家族、也有权利登大雅之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