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起的心里很清楚,越是接近成功的时候,也就越是容易功亏一篑,所以他并不急于表态,而是小心翼翼地将景王的意思重复了一遍:“大王要废掉太子猛,改立姬朝为太子?”
“正是,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此乃大王的家事,愚臣本不该多嘴。然而为了大周的社稷着想,臣豁出性命也要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听闻此言,景王的心头一紧,以为宾起会像其他的世卿大夫一样,用一堆陈腐迂阔的大道理来劝阻自己。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宾起的确讲了一堆大道理,但在景王听来,这些道理不仅不陈腐,反而字字句句都正中下怀。
宾起慷慨陈词道:“上古明君无出尧舜,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们行禅让,传贤不传子。自大禹之后,世袭方兴。然而纵是传位于子,后世明君的根本原则也是要传位于贤子。一国之君,非同儿戏,寡智无德之人即便能够窃据高位,也势必会遭天谴,不仅使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自己最终也难免身死人手,结局悲惨。”
宾起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今观大王二子,王子猛虽相貌非凡,亦不失威严,然少谋寡智,值此乱世之际,若登王位恐对其不利。大王当初之所以立猛为世子,恐怕也只是因为王子寿早夭,而王子猛又是嫡出长子的缘故。本朝有传嫡不传庶,传长不传幼的礼法典制,然而大王您也看到了,如今的世道早已今非昔比。恕臣斗胆,大王可还记得七年前的那次宴会,晋国不但没有进贡,来使还那么傲慢无礼。礼乐崩坏,哪里还管什么传统?臣观姬朝,爱民如子,有勇有谋,少年时便颇有英武之气。大王若立朝为世子,必将会是我大周之幸,黎民之幸啊!”
“爱卿所言极是。不过……”景王又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缓了缓神,“不过这件事,目前只限于你我二人知晓,切不可四处声张。”说罢,君臣二人相视一笑。
残阳如血,一缕缕鲜红将雒邑城西的天空涂抹得令人有些胆战心惊。人群很有默契地消失于大大小小的街巷,刮了一天的风也停了,整个雒邑似乎都在那个谜一样的傍晚陷入了死寂……
宾起离开王宫后并没有急着回府,从他的面色上也看不出任何的春风得意。他眉头紧锁,正考虑着如何将景王的意思传达给那些持有异议的王公贵族,毕竟另立储君从来都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就在这时,王宫里突然传来了噩耗——周景王,这位东周王朝的第十二位天子于戌时驾崩于雒邑寝宫内。
宾起在讣告官面前痛哭流涕,不过他哭的并不是景王,而是他自己。原本顺利的废储计划只差一步就要成功,可景王偏偏在这个关键时刻驾崩了。
送走了讣告官,宾起顿时有些六神无主,他的身体有种被抽空的感觉。过了一会儿,他才猛然回过神来:“不对,天子驾崩的消息绝对不能公布于众!”
想到这里,宾起也顾不得公卿大夫的威仪,撵下自家车夫,独自驾着马车一路狂奔,将讣告官劫在半路,并悄声对其耳语了一番。
讣告官闻言大惊失色,本想夺路而逃,可在看到宾起那冷峻得有些怕人的目光后,还是默默地听从了这位上大夫的安排。
封住了讣告官的嘴巴,宾起又马不停蹄地返回了王宫。他命儋翩(儋括之子)调动虎贲,将王宫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与此同时,又派亲信将所有知情的内侍、小吏全部扣押起来,并假托天子的口吻,对外宣称天子身染重病,需安心静养,一切朝臣概不接见,寝宫之中除必要的太医、内侍外,其余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如此一来,周景王驾崩的消息就被堵在了内宫之中。外人虽然多少嗅探到一些风声,可毕竟没有什么真凭实据。
做完这一切后,宾起又匆匆忙忙地赶回自己的府中。
夜风骤起,黑漆漆的街道上不见月影。
宾起的深宅之中,有一进被夯土墙高高围拢的背静屋舍,其布局与王宫内城颇有几分神似,攻守兼备,一看就是出自行家的手笔。
宾起先是四下张望了一番,然后才侧身踱进了这间四四方方的屋舍。烛光的映照下,屋内的墙壁上出现了三个人的影子。除去刚刚进门的宾起,还有二人正端坐于呈有果食的案几之后。居左这位,面长额宽,目光深邃,俊秀的眉宇之间透出一分舍我其谁的英雄气概;右边一位,鼻梁高耸,剑眉凤眼,一身戎装穿戴整齐,颇有几分天神下凡的威仪。
宾起将两扇结实的木门关牢之后,忙对左边这位中年人作揖垂拜道:“殿下,微臣有礼了,冒昧将您和南宫将军请来,实在是情非得已啊。”
这位中年男子便是景王的庶长子姬朝,案几右边那位孔武有力的将官则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南宫极。
姬朝遒劲的双手紧紧地握住宾起的衣袖,面色凝重道:“老师深夜知会我二人来府,难道是宫中出了什么事?”
“殿下节哀……”说着,宾起的眼角已滑下了晶莹的泪水。
“什么?!我父王他宾天了?”姬朝忽觉眼前一阵眩晕,几乎跌坐下来。
“请殿下节哀!大王驾崩,我等身为臣子亦不胜悲痛,但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啊,殿下!”南宫极连忙搀扶姬朝坐定。
“是啊殿下,南宫将军所言极是。臣深夜冒昧有请二位,可不是为了报丧。相反,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宾起向窗外望了望。
“老师这是何意?”姬朝疑惑不解道。
宾起深情劝慰道:“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天子亦受命数之限。天道无常,国运难测,自平王迁都以来,王室式微而群雄遂起。大王宅心仁厚,深受百姓拥戴,又有振兴王道之志,实为乱世中难得一见的雄主。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大王突然驾崩,各诸侯国势必磨刀霍霍,虎视眈眈。天下皆知殿下之贤,您若秉持国器,定能力挽狂澜,兴复周室,使天下安定,诸侯来朝。”
“老师切莫乱言,父王立猛为太子,自有他的道理……”姬朝黯然道。
“大王是碍于传嫡不传贤的谬制,才立猛为太子。猛性情懦弱,优柔寡断,遇大事无智谋,少决断,他若做了天子,只怕天下难服,迟早会生出祸乱。所幸的是,大王特于今日召臣于榻前,欲废太子而立殿下您为新君。只可惜先王他……”宾起的眼睛微微有些发红。
“父王他当真欲立我为王?”姬朝有些不太相信。
“事关社稷安危,天下治乱,微臣岂敢戏言?君事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先王对臣有知遇之恩,并将殿下托孤于臣。请殿下放心,臣宾起就算是粉身碎骨,也一定要助您登上王位。这样,先王的在天之灵也就可以得到宽慰了。”
“好!有老师与南宫将军做我的左膀右臂,还愁大事不成?”姬朝望着眼前这一双文武重臣,心里顿时觉得踏实多了。
姬朝努力抑制着内心的冲动,表面上仍要表现出一副谦卑的样子:“不过话又说回来,我那个哥哥毕竟还是太子,如今父王驾崩,由他继承王位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仅凭父王生前说过的一番话便去与兄长争夺王位,恐怕会惹诸侯耻笑,令天下人不服啊。”
“请殿下放心,臣已私下联络了尹公(尹文公)、甘公(甘平公)以及召公(召庄公),他们都是站在您这一边的。至于其他朝臣,单旗(单穆公)这个老家伙肯定会站在王子猛的一边,刘挚(刘献公)身染重疾,恐怕时日无多,不足为惧。我们手中握有兵权,单凭单旗这个跳梁小丑是兴不起什么风浪的。”宾起知道,这场王位之争很可能会挑起战端,于是早早便做起了准备。
“殿下,宾大夫说得对。臣是个粗人,实在不行就让臣带一队人马杀他个人仰马翻,片甲不留!”南宫极怒目圆睁,眼角眦裂,似乎早已做好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理准备。
“将军息怒,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谁都不愿意刀兵相见。”宾起若有所思地抚了抚颏下的长髯,“如今之计,还是谨慎些好。至于要不要将先王驾崩的消息公布出去,还是得容我再想一想……”
“纵是公布出去又能如何?既然是先王的圣意,哪个家伙敢出来造次?我看这件事就应该快刀斩乱麻,以免夜长梦多。”南宫极用手刀在自己的脖子处做了个弑杀的动作。
“南宫将军的话也不无道理……”宾起眉头深锁,而站在一旁的姬朝却目光炯炯,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夜色越来越浓重,一个黑影忽然从宾府那高高的墙头上一跃而下。没有月亮,也没有灯光,没有人看见什么,因此什么也没有发生。
刘献公已有数月卧病在床,身体状况的江河日下让他早已无心过问国事。而此刻,在刘府的偏房里,突然出现了几位神秘的来客。他们身披黑色的斗篷,如果不是屋内的烛光照耀,几乎就和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了。
这是一座布置简约的高顶套房,房中有内外两间屋子,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里屋没有放床,却不偏不倚地摆着一张书桌和一副棋盘。所有的窗子都不知在何时挂上了玄黑色的绸布,屋外鬼魂般地游弋着几个手持兵刃的黑衣人。
里屋的书桌前,两位身着黑色斗篷的人正在棋盘前厮杀对弈。年长者六十多岁,他气定神闲,泰然自若,举手投足之间都透射出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感,黑色的棋子拿捏在他的手中,仿佛真的成了斗志昂扬、生龙活虎的勇士。这位老者就是“太子党”的灵魂人物——单穆公单旗,坐在他对面的那位天庭饱满的中年男子便是太子猛。
唯一未着黑衣的就是这间屋子的主人,那人头戴弁冠,一袭紫衣,膀大腰圆,精神矍铄,他就是刘献公的庶子刘卷(刘文公)。
周景王去世几日之后,刘献公也病逝于家中,在单穆公的干预下,刘卷顺利地继承了父亲的基业,此为后话。王城中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单、刘二人比亲生父子还要亲!”只比单穆公小十几岁的刘卷听闻之后,倒也不以为意。
“伯蚡,大王改立太子的话是不是真的?”单穆公用怀疑的眼神盯着刘卷。
“应该不会有假,我在大王身边安插的侍女听得是真真切切。”刘卷对自己挑选的眼线一向都信心十足。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要弄清大王现在的身体状况。不知你们听说了没有,坊间可都在传说大王已经驾崩了。”单穆公显然是这次秘密会议的主要策划者,奇怪的是,他似乎对景王的驾崩早已料定。
“这……这不太可能吧?父王他身体一向都很好,怎么会……怎么会突然就驾崩了呢?再说,宾起不是刚刚宣读了父王的诏书吗?”太子猛不太相信坊间的传言。
“太子殿下,难道您真的看不出其中有鬼吗?”单穆公对太子微微一笑,眼底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轻侮,“老夫如果猜得没错的话,大王已经驾崩了。”
太子睁大了眼睛,似乎还是不太相信这种没有根据的猜测。
“太子不必疑惑,容老夫慢慢为你道来。您想一想,宾起所传的诏书中说大王患了重病,需要安心静养,不希望任何人前去打扰。假如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为何又要兴师动众,调集虎贲层层把守?很显然,他这是在封锁消息。您再想一想,如果真的只是病重休养的话,也根本没有必要由宾起来宣读诏书,这是不是有点过于正式了呢?再者,人老多情,加之身染重病,大王必然倍加思念亲朋,希望能得到亲人的关怀与照顾,怎么可能会莫名其妙地将众人拒之于外呢?这些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吧?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大王已经驾崩,而宾起是想假天子之名搬弄是非。”
单穆公的一席话令太子醍醐灌顶,他对穆公的老谋深算更加佩服。
“宾起这是欲盖弥彰,他自以为做得十分高明,实际上愚蠢至极。倘若他不封锁王宫,众人或许对他想要更立太子的阴谋看得还不甚清晰,可是一行封锁,那么就等于是在诏告天下说大王已经驾崩,而他宾起就是要拖延时间,好伺机帮姬朝名正言顺地登上王位。”刘卷望了望案上的棋枰,不知不觉间太子的白子已尽是死棋。
“名正言顺,名正言顺,怎么可能是名正言顺?我才是大周的太子,将来的周王,他姬朝怎么能称得上名正言顺?”太子没能压抑住内心的怒火,当他看到单穆公眼神中的责怪之意时,立即识趣地将面目埋藏于黑暗的斗篷里。
显然,今夜的主角表面上看是姬朝与太子猛,实际上却是其背后的两个利益集团。有博弈就会有牺牲,有牺牲才会有所得。如果自己的实力不足,就不得不仰仗他人的势力,到头来名为王侯,实为傀儡,还是要看别人的眼色行事。
“太子不必担心,只要有老夫给你撑腰,谅他宾起也不敢轻举妄动。他之所以没有让姬朝直接登基,就是因为心中有所顾忌。哼,他不愿意见到的事情,我们就偏要让它发生。太子,你说呢?”单穆公瞥了一眼身旁的太子。
太子猛仍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您说得对!我没意见,全听二位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