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王去世四天之后,刘献公也突然暴病而卒。在单穆公的支持下,刘卷以庶子的身份继承了献公的爵位,史称刘文公。
同年的五月初三,太子猛与刘文公于东宫中秘密会晤。次日清晨,刘府的三百乘兵车与单穆公亲率的黑骑军突然发难,将正在沐浴更衣的顾命大臣宾起杀死在府中。
望着倒在血泊中的宾起,单穆公残忍地挥了挥手中的长剑,示意随行军士将宾府中的男女老少悉数杀尽。一时间,血流成河,哀号遍野,宾府成了名副其实的人间地狱。
宾起被杀后,单穆公与刘文公立即拥立太子猛继位为大周天子,即周悼王。紧接着,在单穆公的威逼利诱下,周景王的其他几个儿子被迫在单府中对天盟誓,承认周悼王的正统地位,并宣布只效忠于悼王。
宾起的死,给姬朝造成了极大的震动。他发誓要对单、刘二氏还以颜色,还要将原本属于自己的王位,从那个昏聩的哥哥手中劫夺回来。
当天夜里,姬朝悄悄地潜入到王子姬环的府中。姬环与姬朝虽然同父异母,可两个人从小就十分要好,好得就像是一个人那般。
姬环也参加了单府中的盟会,可在他的内心深处,并不看好太子猛。姬朝的深夜来访,让他既惊又喜。
“大哥,你怎么来了?”姬环与姬朝同为庶出,姬朝又是庶长子,所以姬环总是习惯于称姬朝为大哥。
“你这儿藏着什么宝贝?府外盯梢的人可不少啊!”姬朝打趣道。
“唉,别提了!咱们这几个兄弟还不都一样。”姬环警惕地向四周张望了一番,确定没有异常后,才将姬朝让进屋来,“大哥,你这样‘大摇大摆’地来找我,就不怕被外面的人盯上?”
“什么狗屁天子!认贼作父,当人家的傀儡!”姬朝愤然作色道。
“大哥今后有什么打算?”姬环的口气中带着几分试探。
“他不仁,就别怪我姬朝不义!”姬朝的眼神中泛着凶光,仇恨已经冲昏了他的头脑。
姬环似乎也受到了鼓舞:“好!有大哥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嗯,只要我们兄弟齐心,就一定能将单、刘这对乱臣贼子连根拔起!”姬朝的笃定,令姬环十分感动。
“大哥,如今这雒邑王城中已经是危机四伏,若要起事,就得早作打算啊。”姬环提醒道。
“弟且安心,愚兄自有计议。”姬朝自信道。
“有什么需要用到我的地方,大哥尽管开口。”姬环目光炯炯,恨不得马上就将单、刘二人食肉寝皮。
“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一定要等着我的消息。”姬朝叮嘱道,“老聃先生曾对我说过一句话:‘善于做统帅的人,从不炫耀武力;善于作战的人,从不逞一时之气;善于战胜敌人的人,从不与敌人交战。’你就要做那个善于战胜敌人的人!”
“大哥是要我潜伏在单贼的身边?”姬环这时才觉察出姬朝此行的真正用意。
姬朝会心一笑:“姬猛暗弱无能,真打起仗来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倒是单旗那只老狐狸,不得不有所提防。这件事只有交给你,我才能真正放心。”
“大哥放心,姬环绝对不辱使命!”
周悼王即位的第四天,姬朝的府上突然来了一个身形粗大的山民。山民显然做了伪装,胡子是假的,衣服也不太合身。
姬朝只看了一眼,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哈哈,我当是哪来的山民,原来是荣锜大人,请坐,请坐。”
“微臣不敢,微臣此次前来,只是想给殿下提个醒……”望着堂中的侍从,荣锜氏有些欲言又止。
待姬朝将侍从屏退之后,荣锜氏才悄悄说道:“殿下,大王是被人下毒害死的!”
“你说什么?”姬朝大吃一惊,手中把玩的一块玉玦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究竟是怎么回事?”
“殿下不要着急,容老臣慢慢道来。”荣锜氏喘了口粗气,缓缓道,“殿下应该还记得,那夜所用的饭食中有一道名叫‘黄精炖土鸡’的菜肴。这黄精本是山里的土物,能补气养阴,健脾益肾,长期食用,可收延年益寿之功。是老臣疏忽啊,那夜先王铜簋中盛放的汤羹被人做了手脚,把炖肉用的黄精换成了剧毒的雷公藤……”
“你这个弑君的老混蛋!”没等荣锜氏把话说完,姬朝便怒不可遏地拔剑砍去。
“殿下息怒,请容老臣把话说完!”荣锜氏一边躲闪,一边苦苦哀求。
姬朝双眼通红,根本听不进任何辩解。他对荣锜氏步步紧逼,剑剑杀招,荣锜氏无奈,只得拔出腰间短匕,这才勉强挡住了姬朝的疯狂砍杀。
“殿下手下留情!”家老慌忙冲进屋来,一把夺下了姬朝手中的长剑,“殿下这是做什么呀?”
“这老混蛋杀了父王!我要杀了他,为父王报仇!”姬朝说着便去抢夺家老手中的长剑。
“殿下怎么如此糊涂?如果是荣锜大人杀害了先王,他会傻到来自投罗网吗?”家老厉声问道。姬朝被家老这么一喝,立时清醒了许多。
“对了殿下,老聃先生在门外求见,是不是要请他进来?”家老禀奏道。
“什么时候的事?还不快快有请!”姬朝师从宾起与伯阳,但从两位老师的身上,他学到了许多格格不入的东西。譬如说,同样是面对王位之争,宾起就会告诉他如何去争,而伯阳则会告诫他要持守不争之德。
姬朝自幼聪颖,少年老成,他很清楚,论学识、品性、境界,宾起都远不及伯阳,可他就是喜欢宾起,对于伯阳,则总是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
“殿下,老聃来晚了!”一见到姬朝,伯阳便行起了大拜之礼。
姬朝快步上前,一把将伯阳扶起:“先生这是要折杀学生吗?”
“唉,殿下,事已至此,当退则退吧!”伯阳的情绪有些失控,眼前的姬朝让他想到了刚刚去世的景王。他们的志向是那么高远,眼眸是那么神似,甚至连冥冥之中的命运都有着许多异曲同工之处……伯阳不敢再想下去,他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学生做出什么傻事来。
“先生进屋说话吧。”姬朝将伯阳请进堂中。
荣锜氏狼狈不堪地从一张翻倒的案几之后爬了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装模作样地向伯阳揖了一礼:“见过御史大人。”
伯阳端详着这个山民模样的老人,心中顿生疑惑:“这位是?”
“先生不用理他,不过是一个胡搅蛮缠的山民而已。”姬朝说着就招呼家老将荣锜氏赶了出去。
荣锜心里觉得委屈,于是大呼小叫道:“殿下,臣可是一片好心啊!您不想见我,难道也不想见见那个下毒的人吗?”
姬朝大惊失色,忙命家老将荣锜氏唤回问话。
景王驾崩的秘密就这样天下大白了。
为了掩人耳目,荣锜氏带来的几名家丁也都扮作了山民的模样。
家丁们从停放在后院的一辆马车上卸下一个盛放贡品的大木箱。箱子似乎很沉,几个人一同用力,才勉强抬了起来。
在家老的引导下,箱子被抬进了正堂。姬朝用剑尖挑开了箱子上的铜锁,又用剑身轻轻一撬。只听“砰”的一声,厚重的箱盖应声打开,一个被绳索死死捆绑的妇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是她!”伯阳心下一惊,“她怎么会在这里?”
“把她给我弄出来,我一定要教她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姬朝恶狠狠地瞪着箱子里的妇人。家丁们按照姬朝的吩咐,将妇人从箱子中拖拽出来,而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妇人的口中塞着麻布,当她的身体与地面接触的那一刻,伯阳清晰地听到了骨骼碎裂的声音。
“殿下,把她交给我来处置吧。”伯阳太了解姬朝的性格,他是一个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
姬朝疑惑地看了伯阳一眼:“先生,这是我的私事……”
“交给我吧,让我来送这位故人走好最后一程……”伯阳黯然伤神道。
姬朝显然也吃了一惊:“她是先生的故人?”
“不错。殿下放心,弑君是不赦之罪,老聃知道该怎么做。”
“好吧,既然是先生的故人,姬朝便网开一面。只是审讯的事,还是要劳烦先生……”
“殿下放心。”
“好,我相信先生。”
家老清理出一间偏室,作为关押妇人的牢房。伯阳亲自为妇人松了绑,并将她扶靠在一根梁柱下。
“索娘,真的是你吗?”伯阳用手指将妇人那头凌乱的长发简单地梳理了一番。
“你是……”索氏似乎已经认不出伯阳来了。
“我是老聃啊,你不记得我了吗?婴离,婴离你总该记得吧?那年在洛水河畔,有人要拿你祭祀旱魃,是我们救了你……”说到这里,伯阳的脑海中浮现出许多温暖的往事,他想起了与婴离初识时的情景,想起了他们对天盟誓的那个夜晚。
“婴离……老聃……是你们……老聃,真的是你吗?”索氏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密布的皱纹让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位人到暮年的老妇。
“是我,我是老聃。”伯阳激动地握了握索氏枯瘦如柴的双手,“索娘,这些年你躲到哪里去了?离儿她一直都很担心你……”
“婴离是个好姑娘,你要好好待她……”索氏的眼神有些迷离,她的精神状态比伯阳想象的还要糟糕。
“索娘,能告诉我为什么突然离开吗?”伯阳犹豫再三,还是希望能从索氏身上得到一些问题的答案,“还有,先王真的是你下毒……”
“不错,是我下的毒……”索氏嗫嚅道,“是我把用来煮肉的黄精换成了雷公藤。”
“索娘懂得用药?”伯阳总觉得,索氏一直在试图隐瞒什么。
“不懂,是一个名叫风尘的卫国人教给我的,他说,雷公藤的茎叶、块根皆有剧毒,如需入药,必须先用沸水烹煮数刻稀释毒性,否则的话,溶于汤汁中的剧毒就会慢慢地侵蚀服用者的五脏六腑。此毒杀人于无形,是他们惯用的手法……”索氏自觉失言,忙捋了捋前额的散发。
“他们?不知索娘口中的他们是……”不知为何,伯阳的心中忽然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索氏眼神空洞,沉默良久。伯阳也想起了自己的心事,无意再去打扰她。
“见过这种丝带吗?”索氏将右手伸入怀中摸索了片刻,从衣衽的缝隙中抽出一条银色的丝带。
“这是?”伯阳紧紧盯着索氏手中的丝带,一些奇异的花纹在暗淡的光线中若隐若现。
屋外的阳光从破败的户牖外穿射而入,空气中的微尘在光束中翻滚如云。
“这种丝带叫作‘先天无极’,所有无极派的弟子,身上都有这样一条丝带。”索氏的眼眸中闪烁着神秘的光芒。
“无极派?”伯阳在脑海中竭力搜寻,却怎么也找不出与此相关的任何蛛丝马迹。
“宣王时有一位名叫伯阳父的太史,他精通天文历法、阴阳占卜,每有预言,尽皆应验。他就是无极派的先师,初代宗主。”索氏沧桑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敬畏之色。
她捋了捋头发,继续说道:“当年宣王改革失败后,镐京城内突然出现了一个红衣小儿,小儿一边跑一边唱:‘月将升,日将没,檿弧箕箙,实亡周国。’先师解释说:‘月将升,日将没,乃阴盛阳衰之兆,后世必出妖女祸乱社稷。’幽王二年,岐山大震,先师认为‘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阴阳失调,所以会出现地震,并预言这是周之将亡的征兆。后幽王果遇戎狄之乱,国破身死,令人唏嘘不已。”
索氏的侃侃而谈,令伯阳刮目相看:“太史伯阳父也算是我的前辈,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还领导着一个神秘的组织。”
“先师临终之前,将毕生所学著成十卷《无极真经》,其内容包罗万象,古奥艰深,然一旦参透,便能像先师一样,运筹帷幄,未卜先知。他将真经传给了二代宗主中阳子,并为无极派定下了一条百年来从未变过的规矩——和而不同,弗问世事。”索氏将丝带递到伯阳的手中,“在第三代宗主孟阳子仙逝前,无极派始终谨遵先师遗命,隐居深山,与世无争。可是……”
从索氏的语气中,伯阳已经听出了一些端倪,无极派内部似乎发生过严重的分歧。
“第四代宗主长荣子,性情多变,他不顾众人的反对,执意率无极派出山。结果,那些不愿出山的弟子,大部分遭到杀戮,只有极少数人逃了出来。我就是其中的一个。”说到这里,索氏的神情有些复杂,“风尘是我的师兄,他曾经是一个好人,可后来我才发现,他与长荣子沆瀣一气,实为一丘之貉。”
“我见过这位风尘先生,他的医术的确令人叹为观止。”伯阳仔细地回忆着风尘的音容笑貌。
“晋、楚、齐、秦、郑、宋、卫……内乱、战争、变法、弭兵……没有什么地方、什么事情逃得过他们的眼睛,躲得过他们的操纵。长荣子将无极派的纲领改成了‘扶弱济贫,铲除暴政’,可他们的所作所为,却处处都有着自相矛盾的地方与助纣为虐的影子。”索氏沉默了片刻,又自言自语地冒出了一句,“有的时候,真不知道是他们在利用别人,还是别人在利用他们……”
“所以,这一次的事情自然也少不了他们的身影了?”伯阳心中的疑惑层层剥笋,一个残酷的真相渐渐地浮出了水面。
“长荣子死后,风尘便成了无极派的第五代宗主。如今的无极派虽然令人有些痛心疾首,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的许多行动的确是在除暴安良,死的也大多都是些坏人。”索氏对无极派的感情非常复杂,她是一个孤儿,从小便与风尘一起被师父长荣子收养。无极派就是她唯一的家。
“先王难道也是坏人吗?”伯阳失望地盯着索氏的眼睛。
“给他下毒,是我自己的选择。”索氏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不太自然,“先是铸造大钱,搜刮民脂民膏,而后又铸造大钟,劳民伤财,分明就是一个无道昏君。我虽然只是一个女人,可平生最恨的就是昏君。天子无道,人人得而诛之!”
“荒谬!你觉得自己这样做,就是在替天行道吗?”伯阳的胸中蓦然腾起一股怒气,“你这样做,与风尘之流又有何异?”
索氏沉默不语,脸上竟漾起几分释然的笑意。
伯阳拂袖而起,仰天长叹道:“索娘糊涂!误国误民啊!”
六月,周景王的葬礼如期在雒邑城中举行。葬礼刚一结束,姬朝便四处联络同情自己的旧臣、百工失业者以及灵王与景王的后人。一支打着讨逆旗号的大军,在姬朝的号召下,迅速地组织并壮大起来。
姬朝认为复仇的时机已经成熟,于是先杀了索氏祭旗,而后迅速出兵包围了刘文公的府邸。当时,刘文公恰好不在府中,得到消息后,他立刻乘坐马车逃出城外。
单穆公的府中早有准备,院墙修得像堡垒一样坚固。姬朝派出的先头部队不知深浅,刚一冲上前去,便被雨点般的利箭射倒一片。几轮冲锋下来,姬朝的部队损失惨重,不得不暂时退却下来。
这时,单穆公才引着一路家兵,不慌不忙地将正在太庙中为景王服丧的周悼王,接到了自己的家中。单穆公在府中的仓库里贮存了大量的粮食,他一面吩咐家兵继续加固院墙,一面派人从后院的地道迂回入城中打探消息。
主攻单府的先锋官鄩(造字) 肸,一脸狼狈地跪倒在姬朝面前:“殿下,是臣无能,没能拿下单府。”
“将军请起,不是你无能,而是那单贼早有准备。”姬朝扶起鄩(造字)肸,好言安慰道,“将军不必自责,胜败乃兵家常事,你现在马上休整队伍,今夜还有一件大事在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