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王二十五年(公元前520年)农历四月乙丑,惠风和畅,天气晴好。
日渐凋敝的雒邑城中一反往日的萧索,突然变得人声鼎沸、车水马龙。而就在此时,深锁于“三朝五门”之内的王宫里,发生了一件不为人知的大事。
一些内侍模样的人神情紧张地从路门旁进进出出。路门之内便是路寝,路寝中前堂理政,后室卧寝。寝宫按照西、中、东的方位被划分为三个区域,每个区域中又分别建有格局繁复的大小厅堂、厢房以及侧室。中宫为天子正寝,其余宫室则为王室子孙及王后嫔妃们的内寝。
在一间雕梁画栋、装饰奢华的寝宫里,端端正正地矗立着一张雕龙刻凤、镶有美玉的紫檀木床,木床一旁的桁架上还挂着一套熨烫平整的玄衣黄裳。一位须发花白、面色青黄的老人静静地躺在床上。
老人的眼窝深陷,眼珠昏黄混沌,眼神中却分明流露出一丝隐忧与愤懑。
这位令人捉摸不透的老者不是别人,正是代天巡牧的大周天子——景王姬贵。他原本身体健朗,可最近一段时间来不知为何一下子变得茶饭不香,精神萎顿。多位太医国手诊断之后,都认为景王的身体并无大碍。
对于景王的这种“无疾之疾”,太医们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心照不宣地以“大王操劳国事,以致精气亏损”来敷衍了事。如今的大周王室虽经无射变法,但仍没能摆脱风雨飘摇的宿命,甚至就连一些下人都不再将天子放在眼里。
景王心烦意乱地翻了下身子,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也让他感到一阵阵晕眩。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似乎隐隐约约地觉察出什么。
殿外吹来的风轻轻地摇曳着枕边的纱帘,不知不觉间,景王只觉眼皮越来越沉重,眼前越来越昏暗……
“贵儿,贵儿!”景王心里一惊,“这声音好生熟悉。”
“贵儿,来,到父王身边来。”一个头戴冕冠,衣着玄服的朦胧身影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啊,是父王,是父王!”景王激动地喊出声来,可是忽然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父王还是那么年轻……不对!父王不是早已驾崩了吗?怎么会……我的声音是怎么了?”
景王猛然间发现,自己的声音变了,变得那么熟悉而又陌生,身上的衣服竟然也不知何时被换成自己行弱冠之礼时曾穿过的那件玄黄相间的弁服。
“阿贵,阿贵!”这时,远处又传来了另外一个熟悉的声音。景王疑惑地寻声望去,只见一位手持笙箫的翩跹公子正端坐于一只巨大的白鹤之上冲着自己微笑。
“这不是晋哥哥吗?”景王心中又是一惊,白鹤之上的公子正是自己那亡去多年的哥哥王子晋。
景王的父亲,也就是周灵王,生前最疼爱的儿子就是王子晋,然而王子晋早在十七岁那年便不幸染恙离世了。
与灵王的悲痛欲绝所不同的是,王子晋的病逝对景王几乎没有太大的触动。景王的内心深处隐隐地泛起一股暗流,他最忌讳的就是谈起自己的父兄。如果王子晋未死,那么今天的大周天子就不会是自己。
“贵儿,你还在犹豫什么?还不快到父王和你哥哥身边来。”灵王那熟悉的声音再次回荡在景王的耳畔。
景王忽然觉得有些身心疲惫,从即位以来,二十多年过去了,可是他没有一天感受过做天子应有的那些快乐。他的身体就像熏炉中冒出的烟气一般袅袅地升腾,升腾,就在他快要飘浮到父兄的身旁时,突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他感觉自己像是从天上坠落下来一般,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和那种令人胆战心惊的体验都是那么真切。
景王想要努力地睁开眼睛,可是不论他如何发力,沉重的眼皮就是不听使唤。一阵莫名的怒火让他不顾一切地咆哮起来:“连你们也来欺负我!连你们也来欺负我!”
“大王,大王,您这是怎么了?”司礼官的话让景王从愤怒中回过神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身边一下子多出了许多衣着华美、仪态端庄的诸侯与大臣。
眼前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再次令景王陷入了困惑,他刚要开口向身边的一位寺人发问,却猛然发觉自己竟然说不出话来。
就在景王不知所措,陷入绝望的时候,一位晋国大臣前来觐见。
景王一眼便认出,来人正是人称知文子的荀跞。
“这不是七年前的那次宴会吗?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本王在做梦吗?”景王暗自一惊,差点将案几之上的酒壶打翻在地。唯一令他感到欣慰的是,他的气力似乎恢复了许多。
那是在穆后刚刚去世的时候,诸侯国纷纷遣使吊唁,为了表示感谢,景王在明堂中宴请群臣。景王清楚地记得那次宴会的全部细节,于是如法炮制地指着鲁国进贡的一只酒壶质问荀跞:“荀卿,来,你说,此番吊唁王后,各国皆有酒食器物献于王室,可唯独晋国空手而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身为同姓,晋侯也太不把王室放在眼里了吧?”
荀跞闻言大惊失色,慌忙拜曰:“大王,这……这怎么可能呢?晋君对您和大周可是忠心不二哪!”
“哦?那你倒是说说,晋侯是怎么为国尽忠的?”
“这……这……臣……”见荀跞一时语塞,景王的心中不无得意。
“大王,容臣下为您细细说道来。”与荀跞随行的大夫籍谈,赶忙站出来替他解围,“大王有所不知,晋国地接北夷,为了抵御戎狄对我大周的侵犯,替大王您分忧解难,寡君日日殚精竭虑,丝毫不敢有所懈怠。连年的征战,使得晋国府库空虚,饿殍遍地,加之灾荒不断,更是雪上加霜……”
“够了!我不想听这些敷衍之词,你还是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吧。”
“诺。”籍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继续说道,“大王,寡君他确实有苦难言啊,不是不想呈献礼物,是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呀。况且……况且……”
“况且什么?有话就直说!”景王没好气地训斥道。
“况且当初寡君受封之时,王室也没有赐予礼器,这……这于情于理都是说不过去的呀。”籍谈自知理亏,但又不肯向景王低头,于是拿出这样的理由来刺激景王。
其实,从景王的父亲周灵王开始,大周王室的地位便已经一落千丈。纵观各诸侯国,经过多年的招贤纳士,锐意改革,早已是人丁兴旺,国富兵强。反观王室,手中几无可用之兵,王宫内外还布满了各国的眼线。王畿之地日益萎缩,税赋无靠,就连日常的基本用度都要靠各诸侯国施舍。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对于没有实权的大周天子来说也不例外。然而,是可忍孰不可忍,面对一个大夫的咄咄逼人,景王再也忍无可忍。
“混账东西!简直是满口胡言!”景王怒不可遏,“想当年,成王赐唐叔以密须之鼓、大路之车以及阙巩的皮甲;襄王赐文公以斧钺、戎路之车、黑黍佳酿、赤弓及勇士,还让他据南阳之地拱卫周室。这些难道不是莫大的恩典吗?你们这些人,满口的仁义道德,可实际上呢?都是一边大言不惭地数说着古法、典制,一边早就把祖宗都抛在脑后了,这叫什么?这叫数典忘祖!”
说罢,景王只觉胸口沉闷刺痛,腹中一阵翻江倒海。
“哼!你这个狗屁天子还真是给脸不要,若没有各诸侯国为你撑腰,大周早就亡了。你以为自己能当天子是谁的功劳?不要忘了自己是怎么登上王位的!刀斧手出列,把这个自命不凡的家伙给我碎尸万段!”景王万万没有想到,原本理屈词穷,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荀跞竟然跳将出来,还指着自己的鼻子破口大骂。
“大……大胆,你,你们想干什么?要造反吗?来人,快来人……”在景王的记忆里,七年前的那次宴会可不是这样收场的。当他看到披坚执锐的晋国兵甲大步向自己围拢上来的时候,竟被吓得语无伦次。
周围忽然响起阵阵怪异的狞笑,景王那惊恐万分的瞳仁中,映射出寒气逼人的刀光和鲜红欲滴的血迹……
“不要,不要杀我,不要……求求你们……”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刺眼的阳光透过若隐若现的窗牖,撕裂了景王的眼帘。
景王大口地喘着粗气,一时间感到无比的口渴与疲惫。
“还好,只是一个噩梦。”景王渐渐地恢复了意识,他的脸色比之前更枯槁了。
“大王,您终于醒了,上大夫宾起已于殿外恭候多时。”一位眉清目秀的内侍,毕恭毕敬地在景王的耳畔轻声禀奏道。
“哦?”景王若有所思地盯着屋顶上的画梁。因为身体虚弱,他已有多日未上朝堂了。
景王命内侍取来被帛垫于自己的身后,然后气若游丝地吩咐道:“去吧,叫宾大夫进来。”
内侍敬诺,不一会儿便将一位绅带还腰、锦衣纹彩的官员引至景王的床榻之前。此人约摸五十岁上下,眉从目顺,精光闪烁,虽然缺乏一丝英武之气,却倒也颇有几分上卿的威仪。这位就是姬朝的老师宾起,景王的宠臣宾起。
宾起碎步急趋,还未行至景王床前便行起三拜九叩之礼。景王很是感动,王室衰微至此,还能有人对大周天子以此等古礼侍之,实属不易。
“爱卿快快请起,你我君臣有如兄弟,何必拘此古礼?”景王请宾起起来说话。
宾起连忙拜道:“臣宾起何德何能,竟蒙大王如此礼遇。”
“好了,好了。不要执此虚礼了,说说正事。”景王屏退内侍,示意宾起坐到他的床榻之侧。这一次,宾起倒是当仁不让,完全没有了方才的那份拘谨。
“我听说,爱卿近来正在研读郑国子产的刑鼎狱律,不知可有收获?”问话的同时,景王拉了拉宾起的衣袖,让他靠近一些。
宾起从袖中取出一块绢帛,绢帛之上正是其所抄录的刑鼎原文。他将绢帛呈于景王,而后缓缓起身道:“大王,臣之所以对刑鼎很感兴趣,其实并不是因为这些刻于鼎上的铭文。您看,这郑国的刑律与我大周推行的刑律并无二致。臣虽然很欣赏子产大兴法制的理念,但并不赞同他将律法公之于世的做法。”
“哦?愿闻其详。”
“大王您想,如果将刑律公之于众,那么天下的百姓就会对哪些行为违法,哪些行为不违法了然于心。”
“这样难道不好吗?果能如此,不就可以天下大治了吗?”
“大王您真的觉得那些贱民会因此而遵纪守法吗?当然不会!他们会千方百计地去钻律法的空子,即使犯下滔天大罪,也可能因为巧舌如簧而逃脱责罚,到了那时,刑律不就成一纸空文了吗?因此,绝对不能将律法的具体条文公之于众人,只有保持律法的神秘性,将解释律法的权力牢牢地把握在官府手中,才能让百姓有所忌惮,不敢轻易地作奸犯科,以下犯上。”
“难道铸无射、宣德令的做法真的错了……”景王的语气有些无力,像是在扪心自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景王突然握住宾起的手,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宾起早已看透了景王的心思,但他深知,许多事情就算是只有一层薄薄的窗纸,也不能由他来捅破。
果然,最后还是景王按捺不住,向宾起说起了自己的心事:“爱卿方才所说的那些道理,可真是令人受益匪浅啊。这世间之事,又岂止律法要保持神秘?”景王意味深长地瞥了宾起一眼。
宾起巧妙地回避了景王的瞥视,他虽然坐于景王之侧,却依然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君臣之间应有的等级与距离。
景王继续说道:“爱卿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恕臣愚钝,还请大王明示。”
“老狐狸!”话虽如此,可景王并没有生气,他的气色似乎比先前好了许多,话语间也多了几分气力,“我问你,在我这几个儿子中,你觉得哪一个堪为国器?”
“这……”
“但讲无妨。”
“臣不敢讲。”
“好,你不敢讲,我替你讲。你也看到了,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恐怕……恐怕是大限将至了……”
“大王何出此言,大王乃天潢贵胄,生得上天眷顾,必定……”
“好了,好了,不要打断我。”宾起明白,已经到此次谈话的关键之处,于是便不再言语,而是静静地等待。
景王继续说道:“人固有一死,天子若摘冠隐衣,又与众人何异?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不过在临死之前,我还想……还想再了一桩心事……”
“……”
“我希望能将庶长子姬朝立为太子,至于原太子猛,可以王侯之尊辅国……”
宾起虽然早有预见,可当此话真从景王口中说出时,还是令他心头一震。
其实,在很早以前,宾起就已经开始暗中帮助姬朝上位。他深知,同朝执政的刘献公、单穆公对自己的敌意很大,一旦此二人支持的王子猛做了天子,就一定会想尽办法将自己赶尽杀绝。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这些年来,宾起一直低三下四地服侍景王,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成为拥立新君的功臣。不过眼看着梦想成真的时候,他反而没有了当初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