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寇府(主要负责刑狱诉讼之事的国家机构)派来的理官(负责罪案现场勘察工作的下级官员)与隶臣(相当于仵作,即验尸官,古人对尸体非常忌讳,所以多由一些受过训练的奴隶来充任)在检验了尸身之后,却对此案的定性产生了分歧。
由于男尸的口舌与喉部都残留了大量的黍酒,且河边只有男子一人留下的脚印,理官据此推断,男子生前曾过度饮酒,而后失足跌落水中,溺水身亡。
隶臣则不以为然,他发现男子的鼻腔中也有酒浆,且河边的脚印清晰有序,不像是醉酒之人迈出的步子。
案件上呈给小司寇(在周朝,天子是一切事务的最高裁判者,此外,中央另设大司寇,负责具体法令的实施,而大司寇之下又设有小司寇,以辅佐大司寇调查审理具体的案件),调查了数日,并无太多进展,其后便不了了之了。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此事已经平息的时候,司寇府在另外一宗越货杀人案中抓获的劫匪,却招出了洛水一案的实情。
这位劫匪平日里专靠打家劫舍为生,一日,一名神秘的黑衣人突然出现在他的藏身处。劫匪大吃一惊,还以为是哪位仇家找上门来。不料黑衣人只说了一句话:“要想活命,就按照我的吩咐去杀一个人。”
劫匪一听就笑了:“哟嗬,哪来的小子,敢使唤老子!”说着便亮出了藏在腰间的短剑。
“不知死活的东西!”黑衣男子冷冷笑道,话音方落,劫匪的一根拇指已凌空飞起。
“啊——”劫匪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手中的短剑也应声落地,“我听你的,我全听你的,你就是我爷爷,求爷爷饶命,求爷爷饶命……”
“今夜子时,洛水河东会出现一个身材肥胖的男人,最好不要让他见到明日的朝霞,否则……”黑衣男子转身离去,“记住,他是酒醉溺毙,没有人杀他。”
“明白,明白,您放心吧。”望着黑衣男子的背影,劫匪心有余悸。他没有看清黑衣男子的面孔,也不知道被自己杀死在洛水河边的男人正是刘三。
当年,周武王灭商之后,商朝的奴隶主贵族仍然拥有相当强大的实力。
为了稳定大局,巩固刚刚建立起来的西周统治,武王特意将商纣王的儿子武庚封于商都,以便安抚商朝旧民。
与此同时,武王又将商朝的王畿之地一分为三(卫、鄘、邶),分别由自己的弟弟管叔、蔡叔、霍叔接管,从而监督与制衡武庚的力量,史称“三监”。
后来,周武王积劳成疾,英年早逝。周公旦摄政,辅佐年幼的成王登上王位。
武庚见新主年幼,便起了复国之心。他暗中挑唆三监与周公的关系,谣言周公要篡位称王。三监不明就里,便联合武庚以及殷商旧地的徐、奄、薄姑等方国,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叛乱,这便是著名的三监之乱。
三监之乱严重威胁到周王朝的统治,于是周公旦亲率大军东征平叛。经过数年激烈的战斗,叛军最终被王师击溃。武庚与管叔被杀,蔡叔被流放,霍叔被贬为庶民。周公另立纣王庶兄微子继承殷祀,在商丘建立宋国。
成愆统率的黑骑军,便是当年随周公平叛的一支精锐之师。数百年过去了,王室军队的雄风早已是明日黄花。然而,这支直属于天子的黑骑军被保留下来,成为王师中硕果仅存的精锐力量,专司拱卫王城和戡平叛乱。
难怪那日刘定公一见到成愆,便吓得面如土色。他并不是害怕成愆与这支神秘的黑骑军,而是对其所代表的力量有所忌惮。
虽然周景王并没有向伯阳特别交代过什么,可伯阳还是敏锐地觉察到,包括景王在内的各方势力都在蠢蠢欲动。他很清楚景王心中所打的如意算盘,而这也正是一直以来他最为担心的事情。
刘定公对伯阳的提醒心领神会,他当即便草拟了一份罪己的文书,并附上府上的兵符,请伯阳转呈天子。
伯阳推辞道:“老聃恐怕要辜负刘公的信任了。此等大事,还是刘公亲自出面的好。”
“聃弟莫要推辞,天子恐怕已经因为此事而与我刘氏心生龃龉,我若出面,只怕会适得其反,让矛盾激化。所以,还是请聃弟辛苦一下,对,就说我病了,需要好好地休养一段时间……”刘定公说着就用袍袖去擦拭额上的汗珠,装出一副病来如山倒的样子。
伯阳心里清楚,刘夏这只老狐狸,不过是想将自己也拉下水,给天子造成这样一种假象:老聃也是刘府的人。
“聃弟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的话,此事就不麻烦你了!”见伯阳有所顾虑,刘定公又耍起了以退为进的把戏。
“好,既然刘公如此信任,老聃尽力便是。”刘康公的音容笑貌在伯阳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不再犹疑,毅然接过了那卷沉甸甸的文书和盛放兵符的漆盒。
“刘氏一族的命运,就托付给你了。”刘定公紧紧地握了握伯阳的双手。
出了刘府,伯阳百感交集,漫天的黄沙模糊了他的眼睛。
伯阳刚一离开,司寇府的理官便来到刘府。刘管家引着理官直入内室,刘定公马上躺倒在榻上,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刘定公一见理官,就知道没有好事。果不其然,理官是为了洛水命案而来。
原来,在那具男尸的身上,藏有一块刻有刘府字样的印泥。理官怀疑,死者可能就是刘府的人,于是便前往府上查问。刘定公心里明白,死者就是刘三,他虽然十分快慰,但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由惊到悲的样子。
“刘三死得蹊跷,恐怕又是那小天子捣的鬼,哼,只可惜,想跟我斗,你还太嫩!”刘定公的眼中闪过一丝鹰戾之色。
从此以后,刘氏便蛰伏待机,随时准备向大周天子报这一箭之仇。
伯阳亲自将刘定公的罪己文书和兵符交到周景王的手中。
景王一手摊开文书,一手握着兵符:“好,好啊,先生干得漂亮!”
伯阳却不接话,只是立在那里,沉默不语。
景王觉察到伯阳的异常,便问了一句:“先生帮我收了刘氏的兵权,乃奇功一件,却为何如此闷闷不乐?”
“大王,请听微臣一句,兵者不祥,今日之事是福是祸,恐怕要待来日才能知晓啊。”伯阳的语气有些无奈,又有些沉重。
“先生这是什么话?”景王脸色一沉,有些不太高兴,“兵权本来就是天子分拨下去的,如今要收回来,有何不可?”
“大王,请跟微臣说句实话,刘挚这次大闹西市,您是不是事先就已经知道?”伯阳正色问道。
“这……”被伯阳这么一问,景王的表情瞬间就变得僵硬起来,他虽然有些恼怒,可还是支吾应道,“其实,这都是母后的意思……”
“果然是太后齐姜在背后捣的鬼!”伯阳心中的所有疑窦全部迎刃而解,转念一想,又不禁有些痛心疾首,“大王怕是要一步一步地陷进去了……”
“也罢,大王既然有心,那么就速速派人到刘府去办理交接事宜,还有,务必要请成愆将军率黑骑军前往策应。”伯阳劝谏道。
“不急,不急,兵符在手,何惧之有?”景王悠然道。
“大王,迟则生变!”伯阳起身郑告。
“好好,就依先生。”景王嘴上答应,心中却暗笑道,“哼,原来你比我还心急。”
就这样,周景王将刘氏苦心经营多年的武装力量,悉数划入天子直属的王师之中。至于刘定公在罪己文书中所提到的削减封地、扣罚俸禄等请求,景王也一并准允。
在此后的十多年时间里,刘定公闭门谢客,过起了闲云野鹤般的生活。刘氏削弱,单氏渐强,人们都以为刘氏从此要一蹶不振了,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眼睛看到的和耳朵听说的,皆不足取信,谁能笑到最后,绝非一时一地的成败所能料定。
风波平息之后,景王信心激增,他每日都要偷偷到密室中抚摸那枚镶有金丝的兵符,仿佛只有手握兵符的时候,他的心才能真正地踏实下来。
没过多久,伯阳积功受赏,从守藏室里的一名藏书小吏,被破格擢拔为周王室的柱下史(柱下史,是御史的别称,司马贞在《史记索隐》中说:“周秦皆有柱下史,谓御史也,所掌及侍立恒在殿柱之下,故老子为周柱下史……”先秦时期的御史,主要职责在于记录,相当于后世的秘书官)。这在当时可是一件破天荒的事情,一个庶民子弟,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便做到柱下史的位置,实在是让人有些始料未及。
对此,元老贵族中的不少人都心存怨怼,然而表面上看去,王城里的气氛依旧像往日一般和和气气。
正式上任之前,伯阳准备向景王告假还乡,顺便带着婴离到苦县的老家去见见自己的养父养母。他还要到相邑去探望秦佚与商婉,并祭拜自己的老师商容。
景王答应给伯阳半年的时间来做休整,但同时也要伯阳答应自己,归来之日定要对天下之事有所担当,有所作为。
就在伯阳与婴离打点完行装,准备驾车离去的时候,小院的木门忽然被人轻轻叩响。伯阳与婴离面面相觑:“这个时候来,会是什么人呢?”
“聃,你再检查一遍,看还有什么落下的东西没有,我出去看看。”婴离将一个包裹塞到伯阳手中,自己跑去开门。
门闩挂起,两扇简素的木门咯吱一声开了一条细缝:“你们是什么人?”婴离从门缝中向外窥探,看到门外站着一男一女,男子身长八尺,眉清目秀;女子凝脂点漆,亭亭玉立。
“我们是老聃的朋友,您是?”男子拱手道。
“你是秦佚!”婴离认出了门外的男子,他就是那个被刘府家兵围攻的剑士。婴离又转问女子:“那你一定就是商婉姑娘咯!”
这一次,轮到门外那一男一女面面相觑了:“你……认识我们?”
“聃,你猜猜是谁来了?”婴离欢快地冲愣在院中的伯阳招了招手。
伯阳寻声望去,目光所到之处,热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