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装饰简素,既无金釭(造字)衔璧、明珠珍玮之奢,更无翠羽文画、锦绣被堂之色,墙壁四周仅施圬白(先秦时,将白石灰涂抹于墙面被称作圬,其具体做法是先以三至四厘米厚的草拌泥打底,再以一至两厘米厚的麦糠拌细泥抹平,最后用白石灰均匀地粉刷墙面,以达到防火、防潮、平整美观的功效),黏土烧制的方砖地面上也只铺了一层薄薄的苇筵和两层粗制的篾席。
“先生请。”刘管家一路掀帐指引,将伯阳由西序(堂室间的夹壁称为序)引至中堂。
“老爷,这位便是商先生的学生。”刘管家毕恭毕敬地向漆案前的一位老者拱手禀道。
老者冠带齐整,正襟危坐,千沟万壑的脸庞上虽略带青黄之色,但沧桑沉郁的眉宇间却充溢着一股令人敬畏的浩然正气。此人便是当朝太宰刘康公。
“贤侄远道而来,老夫未及远迎,惭愧之至,惭愧之至……咳咳……”刘康公起身相迎,言语间虽不住轻咳,但气力尚存,并无游丝之态。
“后学老聃,拜见太宰大人。”伯阳举手加额,躬身揖礼,继而双膝着地,缓缓再拜。
“贤侄不必拘礼,快请入座。”刘康公揖手还礼,请伯阳东向就座,“贤侄乃商先生高足,不知先生他近来一切可好?”
伯阳心头一酸:“先生他……已经谢世了……”
刘康公闻言大惊,紧握玉佩的右手禁不住微微颤抖:“唉!自麻隧一别,想来已有三十余载。当年若非商先生指点了一条山间密道,老夫恐怕早与那万余将士埋骨秦冢了……”
“先生生前极少提及自家身世,不想麻隧一役竟也有他的手笔。”
“不错。老夫与商先生虽只有一面之缘,然时至今日,其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贤侄来得正好,时间尚早,不妨为老夫讲讲先生这些年来的游踪仙迹。”
“太宰愿闻,聃自当知无不言。”伯阳定了定神,将这些年来师从商容先生的种种经历细细道来。
置于东序的一排木架上,不时传来青铜漏刻泄水时的滴答声。缥缈的云烟自案上的雕镂熏炉里缓缓腾起。刘康公时而轻咳,时而叹息,伯阳停顿的间隙,他也静默不语。
刘管家几次从帘帐后探过身来,终于还是忍不住上前打断道:“老爷,未时都过了,该用些饭食了。”
“看我这老糊涂,一时兴起竟误了饭时。”刘康公拊掌笑道,“贤侄一定饿了吧?今日就在府上用饭,我们边吃边谈。”
伯阳想到婴离,心中正觉犹豫,当此之时,却见西厢的帘幕之后走出一人。
定睛一看,伯阳心中顿觉一惊:“好熟悉的一张脸,难道……”
在刘管家的吩咐下,仆人们有条不紊地呈上菜蔬、饭食与汤羹。
正堂之上又添了三张漆案,与伯阳相对而坐的是刘康公的长子刘夏和长孙刘挚。西厢帘后走出的那人是刘康公的夫人范氏,此刻,她正端坐于康公的身旁。
刘康公热情地向伯阳介绍着自己的家人,却并未注意到伯阳见到范氏时的惊异表情。
“实在是太像了。”伯阳的脑海中同时浮现出婴离和范氏的面容,两人的一颦一笑盘旋片刻,最终完美地合于一处,“难道她就是婴离的姑妈?”
范氏似乎觉察到伯阳的异样,于是起身向伯阳敬了一爵酒:“刘府饭食简淡,不比王侯之家,小侄就委屈一下吧。”
“老夫人言重了,聃以此酒敬老夫人!”伯阳将爵中之酒一饮而尽,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之色。
“聃弟,我也敬你一爵。”刘夏比伯阳年长许多,却也自降一级,与伯阳称起了兄弟。
伯阳赶忙回礼,匆匆饮酒一爵。刘府的清酒虽不像农家的浊酒那般暴烈,却后劲十足。几轮推杯换盏过后,伯阳竟隐约有些头重脚轻。
饭后,仆人用铜盘端来清水和唾壶,供主客漱口。一切礼仪尽皆完毕,已是午后时分,伯阳正欲起身告辞,不料却被刘挚伸手拦住。
刘挚与伯阳年纪相仿,近来偶得一位游学高士的点拨,迷上了棋枰纵横之道。他血气方刚,而又自视甚高,逢人便邀以对弈。听说伯阳乃仙逸之人的高足,又见其气度不凡,刘挚遂向伯阳拱了拱手:“不知先生可通棋艺?”
“聃虽不谙此道,倒也略知一二。”
“先生何必谦虚?饭后无事,我二人对弈一局如何?”
见康公与刘夏父子并不反对,伯阳不好拒绝,便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两名童仆将一张四足木质棋盘端放在刘挚与伯阳面前,伯阳是客,持黑子,刘挚是主,持白子。
“黑子先行,先生请吧。”刘挚嘴上客气,眼神却有些咄咄逼人。
棋枰由纵横交叉的十七路黑线组成,有二百八十九个可供占据的交点(此为古制,现代围棋的棋盘纵横十九路,共有三百六十一个交点,大约在魏晋时期才出现了这种十九路的形制)。伯阳不加思忖地从铜钵中拈起一枚棋子,轻轻落在棋盘正中的“天元”之上。
刘挚见状不禁嗤笑道:“先生剑走偏锋,开局便压天元,实在是令人大开眼界啊!”
伯阳笑而不语,右臂微伸,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刘挚撇开伯阳的黑子,在棋局边角的“目外”之位落了一子。这一次,伯阳紧跟着应了一步,也像刘挚一样在“目外”守角取势。
“我道这老聃有何能耐,不想竟是草包一个!哼,你小子就等着丢人现眼吧!”见伯阳模仿自己,并无高招,刘挚的心中顿时得意扬扬。
刘挚率先占据了棋枰的一角,并以此为据,由角入边,步步紧逼,每次落子,都有一种攻城略地的驰骋之势。满盘的白子就像是一群后发先至的虎贲勇士,招招都透着浓郁的杀意。
反观伯阳,黑子先走,本该占尽先机,可他第一子便落在天元,看上去是占据了中原腹地的核心区域,可是却无险可守,无屏可依,势单力孤,四面受敌,反倒让白子占了便宜。
一旁观战的刘康公眉头紧锁,一时竟也没有看出什么门道。刘夏则频频摇头,似乎是在为伯阳的开盘失势感到惋惜。
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进入中盘以后,棋枰上的形势突然变得焦灼起来。一路高歌猛进的白子,在与黑子的“短兵相接”中开始有些力不从心。
刘挚急于取胜,连连劫杀黑子,却又反被黑子顺势劫杀了更多的白子。刘挚的额头渐渐地沁出了汗水,而伯阳则依旧是气定神闲,微笑不语。
“我看这棋就不必再下了吧?”刘康公与刘夏会心一笑。
“胜负未分,为什么不下了?”刘挚不甘心道。
刘夏没有好气地斥责道:“真是愚不可及,你难道还没看出这棋枰上的形势?你小子已经输了!”
“还未收官,怎么能定输赢?”刘挚心有不服。
刘康公轻拂长髯,对伯阳赞道:“贤侄棋道高超,恐怕连老夫也不是对手呀!”
伯阳拱了拱手:“太宰过誉了。”
“挚儿,你可知自己输在哪里?”刘康公目光慈祥地望着闷不出声的刘挚。
“哼,孙儿不知,也不服!”刘挚两袖一摊,竟将满盘的棋子震得七零八落。
“休得无礼!棋场犹如战场,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小子就这点气量,怎能不败?”刘夏脸色一沉,对刘挚申斥道,“还不快将棋子收好?”
“这是一局和棋,没有输赢。”伯阳微微笑着,将撒落的棋子一枚一枚地放回到棋枰上,少时便完成了一次精彩的复盘。
“哎呀!能将如此凌乱的棋枰准确复盘,厉害,厉害呀!”刘夏盛赞道。
刘挚对此也是惊讶不已,围棋中讲究同盘不同形,想要将数百枚打乱位置的棋子准确复位,确非常人力所能及。
“先生还真是好记性啊。”刘挚不冷不热地挖苦道。
“贤侄,你来为挚儿讲讲这盘棋吧,也好让他输得心服口服。”刘康公看了看伯阳,又将目光投向了刘挚。
伯阳原本深恶好为人师之徒,可康公既然开口,他也只好勉为其难地说教了一番:“当年伏羲推演八卦,曾以纵横交错的格盘测算天象,而这格盘便是今日的棋枰。棋枰虽小,却包罗万象,正中的天元有如阴阳调和的太极,既是宇宙之中心,也是时空之起点。棋枰方而类地,地方乃静;棋子圆而法天,天圆乃动。地方遂有四极,四极相通而成四季。黑子为阴,白子为阳,阴阳生而分昼夜。可见这棋枰之道,其实正是宇宙之道,自然之道。”
“什么道不道的?你还是先说说如何胜我吧。”刘挚不屑道。
“公子所言差矣,我已经说过了,这是一盘和棋,无所谓输赢。”伯阳不愿与之纠缠,继续说道,“人们常说‘二人对弈,犹如用兵’,而用兵之道贵在一个‘奇’字。”
“何谓‘奇’?”
“出其不意是为‘奇’。”
“先生的黑子上来便占据天元之位,这种走法倒是很觉新奇。”
“老聃棋艺不精,惭愧,惭愧。公子先下‘目外’,占据四角之一。四角之地犹如天堑,可窥天下而无后顾之忧。占据了这样的有利地形之后,便可以攻守自如,进退有据,割据一方而后图霸中原。”
“不错。用最少的棋子占据险要之地以获取最大的利益,何乐而不为?”
“从战争的角度来说,这的确是最有效的一种策略,但却并不足以令人取胜。”
“那先生倒是说说,如何才能令人取胜啊?”
“世上没有完玉,同样也没有完法,再好的布局也定会出现疏漏。公子的局既已被我看穿,也就等于是不攻自破了。可老聃布下的局,不知公子是否看透?”
“这……”
“所谓的‘奇’并非一时一地之奇,而是时时刻刻、无所不在之奇。奇就是变,不变就不足为奇。天地之间,动者为气,变动不居才有生机。这棋枰上的棋子也是同样的道理,有气则活,无气则死。公子的棋路看似很有章法,却不足为奇,不足为奇是为有形,是为有用。制于有形,不如制于无形;制于有用,不如制于无用。因为有形,所以有迹可循;因为有用,所以难于取舍。这样一来,公子的棋路看似处处取势,实则从一开始便大势已去了。”
“先生只顾夸夸其谈,还是没有说出何处胜我啊。”
刘夏闻言忍无可忍:“愚蠢至极!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
刘挚见父亲真的动了肝火,便悻悻而止,不敢再说话了。
范氏自幼精通弈理,于是一直躲在帘后偷听几个男人的高谈阔论。伯阳的一番话,令她震惊不已,她实在想不出,一个年轻人怎么会有如此独到的见解。
刘康公望着伯阳,心里有一种相见恨晚之感:“贤侄,你继续说。挚儿,你父亲这回骂得不冤,你是该好好跟人家学学。”
刘挚两头受堵,胸中怨恨不已,可表面上却表现出一副谦顺有礼的样子:“先生棋道高超,刘挚自愧不如,请先生教我!”
“方才所说的不过是一家之言,公子听听罢了,不必认真。”伯阳不想多言,只想快些抽身。
“聃弟何必谦虚?”刘夏忍不住插话道,“黑子先行,却直取天元,将主动权交到挚儿手上,而后以退为进,以弃谋取,以静制动,以逸待劳。挚儿每落一子,聃弟马上如法炮制地跟进一子,如此一来,挚儿费尽心思谋划全局,而聃弟只需用其所谋,坐享其成。好一个‘制于无形’‘制于无用’,彩!实在是彩!”
“嘿,原来是这样!”刘挚这才恍然大悟。
“你小子就知道进攻,杀气太重,还真把这棋枰当战场了?”刘夏盯着满盘的黑白棋子,心中对伯阳愈发佩服,“现在你知道输在哪里了吧?在你恼羞成怒,劫杀黑子的时候,就已经失了大局,被灭是早晚的事,人家却故意露出破绽,造了这难得一见的四劫连环之局。哼,表面上看这棋是和了,可孰优孰劣,这回你该心知肚明了吧?”
刘挚忙向伯阳赧颜拜道:“刘挚狂悖自大,让先生见笑了!我甘拜下风,请先生授我棋道,请先生授我棋道!”
伯阳忙扶起刘挚:“公子快快请起,我答应便是。”
“请先生赐教!”刘挚目光如炬,恨不得马上习取伯阳的全部棋艺。
“公子且听我一言。棋枰之上,取胜求活并非难事,然而力战求胜,守地求活,皆不足取。”伯阳语重心长道,“棋艺高超固然能使人取胜,但围棋的精髓还在棋道。”
“刘挚愚钝,请先生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