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王元年(公元前544年),中原地区的形势又一次发生了非常微妙的变化。同床异梦的诸侯们忽然“皮笑肉不笑”地套起了近乎,暂缓寻衅似乎也成了各国之间的一种共识与默契。不过,表面上的其乐融融,终究掩盖不了内在的波涛汹涌。
就在这一年的五月,趁着鲁襄公为楚康王送葬的间隙,鲁国正卿季孙宿(季武子)公然出兵,攻占了鲁君的属地卞城(今山东泗水县泉林镇卞桥村附近),把鲁襄公吓得迟迟不敢返回鲁国。
吴王馀祭在视察舟船之时,莫名其妙地被越国的一名降卒刺杀。不久,在新王的授意下,吴国公子季札从句吴(今江苏无锡)出发,开始了一段传为佳话的中原之旅。
从齐国逃亡到吴国的庆封,经过一年多的苦心经营,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不仅娶了吴王的女儿为妻,还拥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封邑(朱方,今江苏丹徒)。他甚至得意扬扬地对左右说道:“天佑庆氏!若不是卢蒲癸与王何那两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出卖了我,我现在早就做了那陈无宇的刀下鬼了。”
庆封口中所说的这个陈无宇,乃陈国公子完的后人,也就是后来齐国田氏的祖先。崔、庆二氏遭逐之后,陈氏渐渐成为齐国的一支望族,从此播下了“田氏代齐”的火种。
几乎与此同时,郑国国内也爆发了一场被称作“良驷之争”的内讧,良氏与驷氏这两大卿族斗得你死我活,若非良相子产从中斡旋,郑国恐怕早就在内讧中自取灭亡了。
再观晋国与楚国这一北一南的两只大鳄,虽然仍旧打着尊王、弭兵的旗号,可私下里却都在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晋国继续怂恿吴国攻楚,同时又积极拉拢东方的齐国。楚国则一面扶植越国来打击吴国,一面联络秦国来对抗晋国。
中原地区的旱情仍在继续,而普天之下的局势也在这场漫长的天灾中变得扑朔迷离。
夏至未至之时,周景王的老师尹太师突然病重离世,太宰刘康公紧步太师的后尘,也于数日之后薨于自己的小寝之内。
众卿中,景王最信任的便是尹太师与刘康公,如今这二人却先后辞世,令欲兴改革的景王,心里一下子没了底气。
万般踌躇之际,景王忽然想起太宰生前向自己推举过的一个人。
“刘公所荐之人定不简单,之前忙于父王的丧事,一直没能召见,也不知此人究竟有什么本事……”想到这里,景王迫不及待地冲身后的一名内竖敕道:“速召内宰与宫伯!”
“诺。”内竖领命后便自东阶退出明堂。
“小天子年纪不大,志气倒是不小。”见景王急召执掌宫人与百官之册的官员,领命的内竖禁不住喃喃自语。
不到半刻钟的工夫,两位中年模样的官员便在内竖的引导下匆匆来到明堂之前,玄衣纁(造字)裳、腰环素丝的便是内宰,玄衣黄裳、缁带齐整的则是宫伯。因国丧未除,二人皆去冠束发,头戴苴绖(服重丧时佩戴的粗麻带,长约九寸)。
“臣嬖夷阩叩见大王!”“臣范邾叩见大王!”内宰与宫伯异口同声道。
“两位爱卿免礼。”景王虽面带笑意,却不失天子的威仪。
“不知大王召微臣前来所为何事?”见景王笑而不语,内宰惶然问道。
“二位爱卿执掌百官之册、宫中政令,夙兴夜寐,不辞劳苦,实乃天下之幸,社稷之福!”
“大王言重了,这些都是微臣分内之事,能为天子分忧,臣等荣幸之至。”内宰不动声色地看了身旁的宫伯一眼。
“小童(天子居丧期间的自称)本欲继承先君遗志,兴利除弊,造福万姓,可如今国丧未除,而太师、太宰又相继去世,都说天道昭彰,为何又要铩我羽翼,断我股肱!”说到动情处,景王竟不禁潸然泪下。
见此情形,内宰与宫伯只是面面相觑,都不敢再多言造次。
时值盛夏,又逢大旱,王宫中虽四方通透,却同样有些燠热难耐。明堂之上,八位手持雉尾雕翎羽扇的锦衣御侍分列左右,她们神仪恭谨,素腕轻摇,正在为年轻的景王扇风纳凉。
堂外鸣蝉嘒嘒,暑气熏蒸,身着厚重朝服的内宰与宫伯,此刻早已是汗流浃背。
“太宰生前曾为小童力荐一位庶出的贤士,只因近来国事不断,所以一直没能亲自召见。今日急召两位爱卿前来,就是为了寻找此人的下落。”景王绕了一个弯子,最终还是折回到正题上来。
宫伯闻言,忙揖手前趋道:“启奏大王,早在年初,宫中荐举职人的名额已满,且在册之人皆为世卿子弟,根本就没有什么庶民。”
“哦?”景王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头。
“大王,臣所执掌的版册中,似乎……似乎也没有这个人。”内宰的身材略微有些臃肿,说话之际,汗水濡湿的衣衽有节奏地一起一伏。
景王见二人并未察查籍册,便言之凿凿地声称没有此人,心中顿时腾起了一团无名的怒火。
沉默片刻之后,景王遣内竖前往凌人(掌管藏冰室的小吏)处取来盛满冰块的青铜冰鉴(盛放冰块的容器,用来祛暑及冰镇酒品),又命人从酒正府(掌宫廷酒水、饮料的制作与供应)取来醴酒(一种甜酒)置于鉴中冰镇。
“自孟夏以来,暑热连月高飙。两位爱卿热坏了吧?来来来,小童以水代酒与两位爱卿小饮一觚。”景王亲赐冻饮与内宰和宫伯,令二人都有些不胜惶恐。
就在内宰与宫伯以袖掩面,准备饮酒之时,景王突然打断道:“小童听闻,当年周公亲制《酒诰》,以商纣酗酒亡国的教训警示后人,同时还规定,除却祭祀之时,平日里皆行酒禁。至于那些聚众饮酒之徒嘛,按律当刑!”
内宰与宫伯闻言色变,手中的酒觚都险些跌落。
“大王,罪臣该死,罪臣该死!”内宰率先拜伏于地,宫伯见状也慌忙跪下。
“二位爱卿,这是做什么?你们何罪之有?快快起来。”景王幽幽说着,将觚中的清水一饮而尽。
“臣等不敢,还……还望大王明示,还望大王明示啊。”内宰语无伦次、脸色煞白,宫伯则神色慌张地四下环望,仿佛明堂周围随时都会杀出一路甲士。
“两位爱卿多虑了,小童方才所言皆为古制,且周公并未尽废宴饮之俗,爱卿但饮无妨!”景王心平气和地将玉觚放回到寺人手中的金丝托盘里,“如今旱威为虐,赤地千里,能喝上这样一觚冻饮,可是一件难得的快事啊。两位爱卿,莫辜负了小童的一片好意。”
二人无奈,只得将觚中剩余的醴酒一饮而尽,一股令人战栗的寒流顺着喉咙直达二人的五脏六腑、四肢脊背。
饮毕,内宰缓缓起身揖礼:“大王,微臣这些年来,日日殚精竭虑,早已对宫中百官的籍册烂熟于心。方才臣又仔细地回想了一遍,御史门下按制应有中士八人,下士六人,史官一百二十人,府徒四十四人。前些日子,御史府职司的守藏室副史一职,因前任要为父服丧而空缺出来,太宰大人当时的确推荐了一位人选,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景王双目炯炯地逼视着内宰那双略露惺忪的睡凤眼。
“只不过此人既非王族公卿之后,亦非乡举里选的贡士,直接擢拔,恐有违建制。于是微臣便依照太宰大人的吩咐,先将此人安排在学宫之中,与众卿子弟同修六艺,以备察用。”内宰悻悻答道。
直到这时,景王才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他将要对付的绝不仅仅只是一两个把持朝政的公卿大臣,而是一张张扑朔迷离的巨网,一系列令人身不由己的规则。
景王踌躇满志地将目光投向堂前的斗栱:“看来这冻饮的功效果真是不同凡响,一觚下肚,便令爱卿醍醐灌顶。如此甚好,就请两位爱卿多走一趟,速将此人带来见我。”
那日于洛水河畔一番商议之后,伯阳决定亲自到太宰府上去拜会刘康公。当他和婴离返回小屋探望索氏的时候,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神秘的索氏早已不知了去向。
“老聃哥,看来这索娘果然深藏古怪。”婴离翻查了夯土床上的被褥、竹篾,却并未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她这是有意躲开我们。也罢,既然有难言之隐,就随她去吧。”
“你倒是会替人开脱,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是逃奴之身,能栖身何处?这样躲躲藏藏的,你就不怕她遭遇不测?”
“嗯,一个女人独自在外,确实不太安全……”
“要不我们去找里宰帮忙?”
“那倒不必,我看索氏不像是在逃命,倒像是背负了某种责任。如今中原大旱,各国又内乱不断,人人都只求自保,早就无暇他顾了。索氏的处境也许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糟糕。她若有意,自然会回来的。”
“可是,索娘她一个人,我始终还是放心不下。”
“索氏既然能从官府逃出,又躲过了家兵的追捕,可见她绝非一般女子。放心吧,离儿,运命无常,福祸相依,凭着她的聪明才智,一定会逢凶化吉的。”
“但愿如此。”
“离儿,你说……索氏会不会和你姑妈……”
“呵呵,老聃哥,你怎么又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可惜……”
“怎么?”
“我曾装作漫不经心地将那枚容臭在她面前反复展示,可她却完全无动于衷,仍是满面愁容地想着自己的心事。老聃哥,是我们想多了。”
“嗯,也许吧。”伯阳故作神秘地环视四周,而后压低声音对婴离说道,“离儿,虽然没见过你的姑妈,但我隐隐有种感觉,她似乎一直都在我们身边。”
“讨厌,我姑妈又不是鬼魂,老聃哥,你别这么疑神疑鬼的好不好?怪吓人的。”婴离捏着伯阳的袖口嗔怪道。
“离儿,这世上哪有什么鬼魂?”
“谁说没有?老人家常说‘三尺之上,必有鬼神’,如果真的没有鬼,为何人人都谈鬼色变?巫祝虽然喜欢装神弄鬼,可既无鬼神,又何来装弄?”
“人死形灭,有如朽木成灰,灰生新木,又如婴孩初坠,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正是自然轮回的法度。但凡是人,便有身死形灭的一天,可鬼神却无所谓生死。人世间唯有一样东西堪称永恒,那便是道,是精神。若能持正道,守虚冲,纵有鬼神也没什么好怕的。”
“老聃哥,你又让离儿觉得莫测高深了。”
“其实,所谓鬼神皆出于人心,真正令人感到畏惧的并非鬼神,而是无形的力量,未知的命运。商先生曾对我说‘人病则忧,忧则生惧,忧惧丛生,幻象遂至’,我想,那些口口声声说自己见过鬼神的人,大概就是被自己心中的幻象所迷惑了。”
“嗯,是这个理儿。老聃哥,你若是入朝为官,准能做天子的老师。”
“天子的老师可不是谁都能当的。”
“老聃哥,离儿相信你一定可以。坊间都说刘公有一双识珠的慧眼,他老人家一定会把你这颗明珠给发掘出来的。”
“离儿,你有所不知……”说到这里,伯阳的眼神忽然暗淡下来,“大禹之后,世袭方兴,到了商周,裂土为疆,分封建制,诸侯大夫、百官卿士凡得爵位封地者,皆可世代承袭。天下的土地再多,也总有分封殆尽的时候。天子日削,诸侯日盛,早在大周立国之初,便已埋下了祸乱的根由。”
“有道理,看看那些诸侯,个个都比天子神气。”
“天地有大德,而后为天,而后为地,自然有序,方有大道。可如今,世人皆言‘弱肉强食’,人事代谢与王位兴替便不再合于自然之道,有德者不能居之,而有力者却可夺之,如此世道人心,岂有不乱之理?如今诸侯四方割据,卿大夫一族又尾大不掉,再加上绵延百年的戎狄之乱,天子的路,难啊!”
“老聃哥,你的心事太多,难怪如此年纪便白了须发。咱们都是凡人,哪能管得了天子的‘家事’?”婴离星眸微嗔,盈盈笑道。
“哈哈,离儿说得也对,由它去吧!”伯阳开怀一笑便不再言语。
第二天一早,伯阳独自来到王城西南的太宰府门前。
太宰府坐北朝南,纵深五进,正门由一组面阔三间的屋舍勾连而成。
位于中央的明间前后通敞,南向而开充作门廊。金丝抱角的漆木大门上,一对儿青面饕餮铜铺首狰狞威武。两根玄漆楹柱矗立在外,柱顶高悬一块雕花镶框、黑底金篆的木匾,匾上所书的“刘府”二字,中正得体、俊逸苍朗,于秋阳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匾额左右斗栱峦叠,两条弦纹彩绘的榆木横梁从中穿过,与众多翻花镂刻的榫卯相接,撑起一顶四脊凌空的反宇飞檐。
明间左右是两厢前堂后室的家塾,屋舍之上错落有致地铺满了兽面浮雕黑瓦当,使整座宅院看上去一派肃穆庄严。
“素闻刘公乃当世贤臣,没想到这刘府竟也修得这般繁缛精巧。此番拜会,只怕是自讨没趣了……”见刘府的门面富丽堂皇,伯阳的心中顿生退意。犹疑之际,一个门人模样的小童忽从应门西向的家塾中冒出头来。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徘徊不去?”小童稚气未脱,嗓音尖锐,却生硬地模仿着管家的口气,着实令人忍俊不禁。
伯阳强忍笑意,故作严肃道:“在下苦县老聃,特来拜访刘公。”
小童将伯阳上下打量了一番,心中暗暗发笑:“嘿嘿,刚才离得太远,只看见一团白毛,还以为是谁家的寿星来了,走近一瞧,原来是个嫩芽儿……嘿嘿,怪人,怪人!”
见小童不住地冲着自己傻笑,伯阳尴尬地拱了拱手:“烦请家童前去通禀一声。”
“我家老爷近来身体不好,谁也不见,那个……老聃,你这名字可真趣儿,嘿嘿!”
“既然如此,老聃择日再来便是,叨扰了。”伯阳说着便要转身离去。
小童见状急呼:“哎,你别走啊。我逗你哩,你还当真?我爹才是府上的门人,他上茅厕去了,一会便来。”
“祯儿,祯儿!”应门内忽然传出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
“你这人可真是无趣,喏,我爹他来了。”小童吐了吐舌头,冲伯阳做了一个鬼脸。
伯阳寻声望去,只见来人生得颀长瘦削、双目微斜、颧骨耸凸、鼻梁凹陷,乍看上去,模样甚是骇人。
“祯儿,谁让你到处乱跑了?还不快过来!”那人面带愠色地冲小童呵道。
“父亲,这个怪人要见刘公。”小童撇下伯阳,跳到父亲身旁。
“祯儿,休得无礼!还不快给这位先生赔礼?”小童的父亲一边训斥儿子,一边面带愧色地对伯阳拱了拱手,“小人教子无方,让先生见笑了。”
“在下相貌怪异,‘怪人’一语用于在下倒是甚为贴切,童言无欺,童言无欺啊。”伯阳笑着打趣道。
“呵呵,先生玩笑了。小人贾绾,是刘府的门人,先生要见刘公?”
“正是。在下苦县老聃,特来拜访刘公,有劳门伯通报一声。”
“先生可有文书凭信?”
“这枚玉佩是先师临终前交给我的,不知是否出自贵府。”伯阳将商先生的玉佩交到门人手上。
门人只瞥了一眼便肯定地说:“不错,此玉确为府上之物。”
“小人听家父说起过,当年晋秦两国鏖战麻隧,刘公受简王之命,率王师西进,助晋伐秦。诸侯联军以众击寡,攻势凌厉,很快便撕裂了秦军的防线。可是,同领王命的成公为争一时之功,不听刘公劝阻,一路急攻猛进,结果在一处山谷中遭遇秦人伏击。”门人略作沉吟,继续说道,“幸得一位采药仙翁指点迷津,刘公一行才得以全身而退。唉,家父生前每念及此,都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那仙翁可叫商容?”
“正是。不过,仙翁本名常枞,乃殷人之后。可能是与前朝的那位老商容惺惺相惜,便将自己的名字也改作商容。刘公为报救命之恩,便将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赠予了他。这‘清静无为’一语,正是仙翁回赠刘公之‘礼’……”
刘府中庭,空空如也,没有栽花,亦没有植树,唯有一口突兀的枯井竖于当中。
门人引着伯阳自庭中径直穿过,不时便来到正堂之前。
“先生见谅,我家老爷近来身体欠安,不便亲自出迎,遂遣老奴代为俟候,先生请。”刘府的管家刘赍遣走门人,郑重其事地立于西阶旁礼迎伯阳。
“家伯多礼了,在下不知刘公有恙,前来叨扰,实在是有些于心不安。”
“先生多虑了,是老奴礼数不周。”刘管家拱手揖礼道,“先生请随我来,我家老爷已于内堂恭候多时。”
伯阳不好推辞,便随刘管家连步登上西阶,将褪下的履韈(即鞋袜)置于阶前,左脚为先,一步跨过堂前的玄漆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