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之道,犹如流水,行乎所行,止乎所止,去势而不争,反而得势。围棋的最高境界也是如此,并不在于一时的胜负,而是在于和谐,在于平衡。”伯阳轻轻从棋枰上提起一枚棋子,“弈理,不外乎虚实,虚实相生,幻化无形,便可立于不败之地。可是要达到和谐平衡的棋道境界,又绝非棋枰本身所能赋予。棋枰纵横,无所不包,高手对弈的意义早已超出了棋局本身。与其说棋如战场,倒不如说棋如天道,棋似人生。”
“先生的意思是,对弈本身,其实是在考验弈者的身心修为?”
“不错。弈者若能思极万仞,神通八荒,与天地阴阳融会贯通,那么他的每一步棋都会流溢出一种包罗万象的和谐之美,一种合于大道的平衡之力。谁先破坏这种和谐,谁就会率先露出破绽,逞一时之强,只能是自取灭亡。阴阳相克相生,此消彼长,生生不灭,将对手赶尽杀绝既非围棋之道,亦有违天道、人道。所以,棋局上的生死存亡,仅在于如何提升自己,而非如何消灭敌人。”
“先生该不会是在以棋局喻天下之势吧?”
“世间的万事万物皆有相通之处,又何须设喻?天下之势不外乎一个‘围’字。”
“哦?这话倒是新鲜。”
“就拿府上的布局来说,庭中空空,唯有一井,不正是一个‘囲’(古时同围字)字?《易》有井卦,寓求贤若渴之意。今将一座枯井置于四围之内,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庭围之内空无一物,可主人明知无利可图却偏要义无反顾,明知周道难兴却偏要振臂一呼?”
刘康公周身一颤,伯阳的每一句话都重重地砸在他的心头之上。
伯阳将手中的棋子放回铜钵:“井被墙围,井亦围墙;心被道义所围,心亦围道义;天子被诸侯所围,天子亦围诸侯……围与被围,可大可小,无极而始,无极而终……”
“彩!”堂外忽然传来一声喝彩。众人寻声望去,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伯阳一早便去了刘府,可直到傍晚时分仍没有任何消息。
“老聃哥去了那么久还不见回来,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婴离的心中既有些担心,又有些生气。她心烦意乱地在屋中踱了几个来回,“不行,我还是亲自到刘府去看一看吧。”
婴离走出位于西市一隅的驭风传舍,没走多远,便注意到人群中一个身穿黑袍的中年男子。
“这人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是他!”婴离心中一惊,来不及多想,便循着那黑袍的背影跟了上去。
暮色之中,黑袍男子步履飞快。婴离一路小跑,才勉强跟到西市东头的一家药铺前。
药铺旁有一棵又粗又大的梧桐树,缚于树上的一条银丝带被暗红的夕照染上了一层淡薄的血色。
待黑袍男子闪到梧桐树后,婴离才悄悄地跟了过去。药铺门板紧闭,并未开张,婴离左右张望,却不见了黑袍男人的踪影。
就在这时,婴离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不用找了,我在这里。”
婴离猛地转身,一个鬼魅般的黑影出现在她的面前。
“原来是你……”黑袍男子冲婴离冷笑了一声。
“果然是你,假太医!死骗子!”婴离没有认错,眼前这个男人正是她在齐国遭遇的那个神秘的中年人。
“骂得好,骂得好,只可惜,我既不是什么太医,也不是什么骗子,而是这间药铺的掌柜。姑娘若是想抓药呢,倒是随时欢迎。”黑袍男子抖了抖衣襟上的尘土,似笑非笑地盯着婴离那双澄澈的眼眸。
“呸!谁要抓你的毒药?药铺掌柜,哼!你这种人死性难改,就算做了天子,也还是条臭烘烘的烂鱼!”婴离边骂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
黑袍男子似乎没有要为难她的意思,只冷冷地说了句:“姑娘既然不是来抓药的,就不要再无理取闹了。”
“哟,还真把自己当掌柜了。”婴离回嗔作喜地挖苦道。
“在我没有生气之前,赶紧滚吧!”黑袍男子凶相毕露,右手的食指尖摩挲着腰间的一柄青铜匕首。
“哼,走就走,你凶什么?”街上人流渐稀,婴离也不愿和此人再有任何瓜葛,于是便借机抽身。待她忍不住回头查看时,黑袍男子早已不知所踪。
夜色渐深,驭风传舍的门外燃起了瓦豆和大烛。
婴离失魂落魄地踱向传舍西面的一爿房室,无意中正撞上迎面走来的伯阳。
“离儿,我正找你呢。”
“老聃哥,你回来啦……”婴离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便又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离儿,你怎么了?”婴离的一反常态,令伯阳有些担心。
“没事……老聃哥,我累了,先回房睡了……”
庭院深锁,黄草凄清,回廊之外,月色如冰。
伯阳目送着婴离的背影,他有太多的话想要对她倾诉,可又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夜深了,屋外的庭燎在秋风中变得忽明忽暗。
尽管有一室之隔,伯阳和婴离却仍旧是和衣而卧。二人的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同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孔,那双深邃幽静的眼睛,黑暗中透着一丝诡异。
他究竟是什么人?太医?无赖?游侠?掌柜?似乎是,又似乎都不是。世间总是不乏这样一种人,他们无处不在,却又时常令人对他们的存在与否迷惑不已。
霜冷秋叶,月落黄河。邙山深处的翠云峰上,一双深邃幽静的眼睛正俯视着伊洛环绕的雒邑王城。
山风过耳,像是众人的呻吟,又像是群鬼的呼号。而深秋的山野中早已空无一物,没有人,更没有鬼,只有一条银色的丝带在山谷间空灵地盘旋……
驭风传舍的后院有一口竖井,一大早,井边便围了一群前来取水的客人。
伯阳见婴离的房间没有动静,便悄悄用自己的木桶替她打了一桶清水,置于门外。辰时未到,他怕扰了婴离的好梦,便独自坐在阶前望着东面的天空出神。
伯阳紧了紧衣衽,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孔。
那日,伯阳在刘府讲棋,正到最酣处,堂外忽地传来一声喝彩。在座之人还没反应过来,一个黑袍男子便从天而降般地出现在堂前的石阶上。
“我道是谁,原来是风先生,快请上座!”刘夏认出来人,忙吩咐仆人加案一张。黑袍男子也不称谢,袍袖一挥,径自坐于伯阳的身旁。
“好浓的草药味儿。”一股扑面而来的刺鼻气味,让伯阳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刘康公笑着向黑袍男子拱了拱手:“哦,原来是风先生。老夫未及远迎,失礼了。”
“刘公的身体恢复得还好吧?”黑袍男子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瓷瓶,递到刘康公的手中,“这是风某数日前在翠云峰采药时炼制的七星丹,可在毒疮发作时,用纱布包裹,外敷于疮上,能立时止痛。”
“好,好,有劳风先生。老夫自从服了先生的安神丸,近来已经很少再做噩梦了。”刘康公把玩着手中的瓷瓶,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个身穿黑袍的男人。康公曾暗派亲信调查过此人的底细,可是所获不多,只知道他祖籍卫国朝歌(今河南淇县),家中早已没有亲人。
“这位小先生什么来历?刚才的一番高论实在是令人叹服。”黑袍男子似笑非笑地望着伯阳。
“哦,这位是老夫一位亡友的高足,苦县人老聃。”说罢,刘康公又转向伯阳,“贤侄,老夫为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朝歌神医风尘先生,又号‘不谷散人’。”
黑袍男子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他偷偷扫了刘康公一眼,随即又恢复了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风先生是卫国人?”伯阳对“不谷散人”这个名号感到十分奇怪,可又不便直言,于是迂回问道。
“……正是。”黑袍男子的回答似乎显得有些犹豫。为了掩饰,他忙反问道:“敢问老聃先生师从何人?”
“先师商容,是一位云游四方的隐士。”伯阳回答道。
“原来如此。都说山林隐高士,此言不假呀。”黑袍男子笑了笑,“老聃先生如此年轻,便能在一方棋枰上洞察世事,瞻瞩天下,若是能入仕为官的话,将来必成大器。”
“风先生过奖了,纹枰乌鹭之戏说,又何足道哉!”伯阳整了整衣襟,略作停顿,“风先生这‘不谷散人’的名号倒是很有几分味道。”
“哦?老聃先生有何见教?”黑袍男子饶有兴味地望着伯阳。
“老聃学疏才浅,不敢言教。”伯阳幽幽说道,“不过据我所知,天地万物得道则生,失道则亡,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因此,侯王们才争先恐后地称孤道寡,甘当不谷。风先生自道‘不谷散人’,胸襟气度,可见一斑哪。”
“老聃先生的意思,该不是说风某有侯王之志吧?”黑袍男子神情古怪地逼问了一句。
伯阳闻言笑道:“天下本无贤君圣王,得道者天下自予之,失道者天下自舍之。得道者不争而无人能与之争,失道者大争而终无所得。风先生果真能得大道,侯王之志又算得了什么?”
“风某志短才疏,贩药行医还行,哪敢有什么别的想法?”黑袍男子讪讪道。
“还请风先生恕罪,老聃不过是借题发挥,开个玩笑罢了,先生切莫当真。”一番试探下来,伯阳总觉得这个黑袍男子哪里有些不对,可一时又说不上来。
黑袍男子与康公和刘夏寒暄了几句,便借故离去。
伯阳也紧随其后,谢绝了康公的挽留。
冷雾穿云,寒夜萧疏。
刘府书房的内壁上,青铜柱盂的火光映照出两个模糊的人影。
“公父觉得此人如何?”身披绒袍的刘夏向康公面前的火炉里添了两块焦炭。
“你说的是哪个人?”康公双目微合,幽幽问道。
“还有哪个?就是今天来的那个。”刘夏有些捉急。
“今天来的哪个?”康公又心平气和地问了一句。
“哎呀公父,你就别卖关子了。就是那个老聃。”刘夏心急口快道。
康公不为所动,仍静坐于火炉之前闭目养神。
见父亲沉默不语,刘夏叹了口气:“唉,我就是觉得这个老聃很不简单,以他的学识,做个天子少师都不成问题。公父,你说呢?”
“糊涂!”康公突然面露愠色地睁开双眼,“天子少师是什么人想做就能做的吗?”
“公父,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如果他能为我们所用的话……”刘夏搓了搓手,欲言又止。
“你觉得一头蠢驴和一匹骏马,哪个更适合拉磨?”康公不动声色地问道。
“自然是驴子。”刘夏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公父。”
“你明白什么了?”康公仍旧是不动声色。
“老聃不能用啊。”刘夏略带疑惑道。
“糊涂!你和你那个蠢儿子一样,不可教也!”康公拂袖而起。
刘夏忙尴尬地上前搀扶:“公父教训得是,公父教训得是……”
“老聃可不可用倒在其次,你得动动脑子想想,元老贵胄们能不能由着一个未建寸功的毛头小子踩到他们头上去。”康公别有深意地看了刘夏一眼。
“公父的意思是?”刘夏小心翼翼地揣摩着父亲的心思。
“明日一早,你拿着府上的令牌到太师府走一趟。”康公随手从几上拾起一卷书简,缓步踱出书房。
“公父打算把老聃安排进学宫?”刘夏仍是有些捉摸不透。
“你知道该怎么做吧?别忘了跟内宰大人打声招呼。”
“公父放心,万无一失。”
刘夏刚要回房,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情:“公父留步,还有一事……”
“哼,老夫劝你还是离那位风先生远一点为好。”康公停下脚步,却并不回头。
“我不明白,公父为何总对风先生充满敌意呢?说起来,还是他医好了您的病呢。”刘夏将书房的门轻轻掩上,冲着康公那微微佝偻的背影问道。
“这人确实有些本事……”康公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此等来路不明之徒,越有能耐便越是危险。擅闯刘府,老夫不与他计较,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我已派人查过,他的确是西市栖凤堂药铺的掌柜。老掌柜妙伯,公父您是再熟悉不过的,这风先生就是他的高徒。”
“咳咳……你当真觉得我老得不中用了吗?”夜风彻骨,康公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你若不听劝告,将来必有后悔的时候。”
“后悔?老聃今天不是也说了吗,能得大道的人便可坐拥天下。如今乃大争之世,人才便是大道。谁得到人才,谁也就得了大道。父亲食古不化,真是岂有此理!”刘夏的心中有些愤愤不平,可还是按照父亲的吩咐去做了。
就这样,伯阳在刘氏父子的帮助下,直接进入到天子直属的辟雍学宫中。名为修习六艺,实则等待补职入仕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