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他是否登上了山顶,我更关心的是他为什么在这件事上会这样地拼命。一次登山,一定不仅仅是一次炫耀或者闹剧。他回忆着的那段旅程,是他一辈子以来,第一次来到距离儿时的梦想最近的地方。
米盖尔是一个很普通的葡萄牙老头儿,五六十岁,头发花白,总是穿着件棕色的旧夹克,戴个灯芯绒帽子。
他常常出现在各种街头的咖啡馆里,像里斯本其他的那些退休老头儿一样,生活中已经没有任何新鲜和刺激。他每天生活的重心就在于找一家咖啡店,点一杯最便宜的浓缩咖啡,然后在那里吹牛唠嗑,谈天说地,消磨时间。有时候一待就是一天。
在店里生意冷清的时候,他是很受欢迎的,闲得只能在店里拍苍蝇的老板会高兴地招呼他:“嗨,米盖尔,我的兄弟,最近又有什么新鲜事儿?”然后和他热烈拥抱,并且主动递上一杯刚出炉的现煮咖啡。这是米盖尔最得意的时候,他摆出一副万事通的架子,开始高谈阔论起来,店里的伙计们也会聚在他身边,好像他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但是这种待遇在店里客人变多的时候就会自动结束。一到餐点,在附近办公楼工作的人们开始来到咖啡店喝咖啡、吃午餐,伙计们开始忙碌地服务顾客,老板也不再欢迎占着地方不消费的米盖尔,这位“大人物”的好日子到头了。他悻悻地喝完杯子里那仅剩一口的咖啡,想要离开,老板眼神锐利地叫住他:“一欧元,谢谢。”
我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只是因为想去楼下的咖啡店买个三明治充饥。当时,米盖尔正站在咖啡馆的吧台旁高谈阔论着,身边围着两三个同样年长而又无所事事的老头儿。
“当今政府就是个无能的政府,这些无能的行为最终祸害的是谁?是我们广大民众。”他义愤填膺地大声说道,虽然分贝不高,但是足以把刚进店的我给吓一跳。
店老板从柜台里看到我,马上双眼放光,他丢下满口“国家大事”的米盖尔,转过头来问我:“下午好,小姐,请问你需要什么?”米盖尔身边的几个老头儿也转过身来,开始盯着我的黑头发和黑眼睛看。
失去听众的米盖尔,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没有人听他的讲话,他只好转移注意力,开始玩弄起他的小咖啡杯。“劳驾给我一个火腿三明治,然后一杯拿铁咖啡,谢谢。”我看着橱窗里种类不多的小食,点了个看上去还比较新鲜的。
“小姐,你是哪儿来的?”在我等餐的时候,其中一个老头儿问我。
“我是从中国来的。”我说,挤出一个微笑,心里只想着老板快些把我的三明治切好,好让我“治疗”我饥肠辘辘的胃。
“你是从中国来的吗?”米盖尔突然一扫之前阴郁的神情,端着他的那个小咖啡杯,向我靠来,“中国的哪里?北京、上海还是香港?”
又是这三个“国际大都市”,我在心里暗笑,不过对于欧洲人来说,能知道一个北京就已经很了不起了,眼前这老头儿能报出三个也算是不错了。
“我是从上海旁边的一个城市,一个叫杭州的地方来的。”虽然觉得他一定不知道杭州在哪里,但是出于礼貌,我还是告诉了他。“杭州?我知道,我知道,是不是有个湖?”他说。我很高兴他竟然真的知道我的家乡,兴奋地说:“对啊,你怎么知道的?”
周围的几个老头儿,包括老板也都敬佩地看着他。重新收获了关注的他,得意地一笑:“在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去过中国哦。”他放出一个劲爆的消息,不多的听众们开始惊叹了起来。“真的假的?”
“什么时候的事?”
“中国怎么样呀?”米盖尔一下子就被听众们的问题包围了。我也感到有点好奇,一直盯着他。
大概是因为兴奋,所以米盖尔的脸突然涨得有些红,他瞥了我一眼:“反正挺不错的,下一次我再给你们讲吧。”
正好这个时候老板将我的三明治和咖啡递过来,我也向大家告辞。在我离开的时候,我好像听到米盖尔长舒一口气。
后来我又遇过他几次,地点都在小咖啡馆,而每回见到他,他都在人群当中高谈阔论。我闲得无聊,也停下来听过几次。
米盖尔说他退休前在葡萄牙立法会做非常高层的工作。
“我的工作很重要,那个时候要参与很多重要的会议。我见过很多政治人物,也接触过很多私密文件。像那个谁谁谁,就是上届总统,他常常搭我肩膀呢。”他身边的老头儿们发出“哇”的一声,表情很是羡慕,有一个还借势搭了一下米盖尔的肩膀,说是想要感受一下和总统相同的待遇。
米盖尔说他的家族以前是葡萄牙有名的贵族,有一套非常漂亮的大宅子。作为外国人的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这个名门望族,可是听众中传出了不小的惊叹声。“但你不是住在政府的退休补贴房里吗?”其中一个听众犀利地指出。米盖尔的脸上闪过一秒的尴尬,但是很快又镇定了下来。
“那是因为我爸妈这一代受到了政治迫害!我们家的大宅子被政府给收走了。以前光是家里就有四五个仆人、两个厨子,还有一个好几亩的大园子。我们家族里出了好多名人。那个谁谁谁,就是那位很有名的科学家,名字还被用作路名的那个,他就是我的叔叔。”这条路我倒是听说过,就是我的学校附近的一条小道。
米盖尔还说,登山是他从小的梦想。年轻的时候他曾经做过专业的登山队队员,还征服过很多座高峰。现在他虽然退休了,但下一步他准备去一趟喜马拉雅山,征服这座世界第一高峰。
“会不会难度太高了?你行不行啊?”大家议论纷纷。我也带着疑惑的眼光看了看米盖尔不小的啤酒肚和花白的鬓角。“我可是每天坚持锻炼的。”米盖尔有点不高兴,挤出左臂上的肌肉给我们看。“去喜马拉雅山,那么远,你有钱吗?”老板笑着问。“当然啦,”米盖尔说,“我可是立法会退休的,我用退休金就足够了。”
“那你什么时候出发呢?”我问他。“就下周,下周我就出发,爬给你们看。”他的表情有点儿赌气的样子。“可你年纪都这么大了,行不行啊?”大家普遍表示不相信。“我是年纪大了,但是起码还有力气追求我自己的梦想。”米盖尔一拍桌面,大声说道。
一周后,米盖尔真的从咖啡店里失踪了,店里好像一下子冷清了起来。老板又开始打苍蝇,几个听众有时候会来店里看看,闲谈两句也就走了。
我还是常去店里,有时买个三明治,有时也是为了看看米盖尔有没有回来。后来,就连我也成了店里的常客。老板有时也会和我聊聊天,不过聊得最多的,还是关于米盖尔。
“其实他人挺好的,就是爱吹牛。”老板一边擦拭着店里的咖啡杯,一边说,“他说他在立法会工作,这倒是真的;不过做的不是高层,他就是个看门的。什么参加会议、见总统,大概都是在看大门的时候见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