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他不是说他家里是望族吗?他早就把他的族谱拿到店里来给大家看过了,其实就是个小家族,也不是很出名。家里就出了那么一个科学家,血缘上好像还是他外婆的姐姐的侄子这样的远亲,总之隔得要多远有多远。”老板继续补充道。
“对了,你刚来的时候,他不是说出了你家乡的名字吗?叫什么来着,昂州?”老板问。
“是杭州。”我试图纠正他,“但米盖尔不是去过中国吗?”
“我看他连隔壁的西班牙都没有去过。”老板笑笑说,“你来的时候,他正在看《马可?波罗游记》呢。那天我看他和你说完话之后,还特意把手里的书给藏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我一下子想到他每次快要被人揭穿的时候,那些往往有些尴尬的表情。
“那登山队员的那件事也是吹牛的吗?”我问老板。
“当然啦,他爬过最高的山大概也就是葡萄牙的星星山吧(星星山(Serra da Estrela),葡萄牙最高峰,位于葡萄牙中北部,高近2000米)。不过他好像是挺喜欢登山的。有一次他老婆来店里找他,还和我抱怨过:他总是花很多钱去买一些没用的登山杂志和登山用品,在家里又占地方又积灰尘的。这次他说要去喜马拉雅山,我也以为他只是吹吹牛而已,”老板叹了口气,“和以前一样,说句大话,然后在家里躲几天,就像个没事的人一样回来。可没想到前几天,他老婆气势汹汹地来店里问我,为什么他突然把家里的车给卖了,用卖车的钱买了去西藏的机票,走之前,只是丢下一句‘我去喜马拉雅山了’。开始我还以为她也在帮米盖尔圆谎,直到她拿出他订机票的证明,我这才相信,他这次是来真的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认真呢?我们这么熟了,还有谁不知道他平时都是吹吹牛呢?”老板百思不得其解。
等到米盖尔再一次出现在店里,已经是三个月以后了。
我还是像往常一样,准备去买一个火腿三明治吃。我一走进店里,就看到店里的一群人围着一个人。
老板在柜台里收拾着咖啡杯,看到我进店,赶忙招呼我:“Emily,快来看,米盖尔回来了。”
我定睛一看,那个被拥住的人果然是米盖尔。他撑着吧台,看上去又黑又瘦,憔悴又虚弱,一副站都站不稳的样子,不过在他的脸上还是洋溢着被众人围绕的幸福表情。
“米盖尔,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老头儿A问。
“这还用问,喜马拉雅山是两天能爬完的地方吗?”米盖尔回答。他拿出一张照片来摆在大家的面前,照片中的他,对着镜头竖起大拇指,身上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防护镜和帽子,他的背后是高耸入云的雪山。
“这么说,你真的爬到山顶上了?”老头儿B问。
“那是当然了,我一直有在练习的嘛。”米盖尔回答,扫视了一圈正在不断感叹的听众们,俨然一副政治领袖的样子。
“那山顶上的感觉究竟怎么样呀?”老头儿C问。
“山顶上……”米盖尔迟疑了一会儿,“山上有很多积雪,白茫茫的一片……”
老板把我拉到一旁,给我递来了我惯常点的三明治和拿铁。我默默吃着,看着另一边米盖尔绘声绘色地向他的听众们讲述他惊心动魄的登山故事。他滔滔不绝地描述着自己的历险,一堆老头儿聚精会神地听着,听到惊险的地方,还不断地发出惊叹声,仿佛那些雪崩和险道都是真真实实地出现在他们眼前一样。
“登山可是我从小的梦想,我每次看到杂志上的喜马拉雅山,就想着什么时候可以去征服它……”
“我还在家等着你买菜回来呢,可等了半天也没有。你这老不死的,果然又在这里吹牛了。”咖啡店外传来一个比米盖尔更有穿透力的声音,一个矮胖的老太太走进店里。正在高谈理想的米盖尔一看到她,就像是吃了哑巴药一样,一下子噤声了。
老板在我耳边悄声说:“这是他老婆。”
只见她一把拉过米盖尔,说道:“还登山呢!你怎么不说你一到西藏地区就开始高原反应,在人家医院里整整躺了两个月啊?你怎么不说你回来之后在家里又躺了一个星期,才能下地啊?拿着一张在山脚下拍的破照片在这儿吹什么牛?你在人家登山队里爬了一百米的高度就被急救队给送下来你怎么不说?被送回来的时候,一路上输氧挂盐水你怎么不说?”
她的话像是机关枪的子弹一样毫不留情地扫射出来。米盖尔在他老婆面前,就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小孩被抓住一样,满脸憋得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身体那么差还出来乱跑,看我回去不收拾你。”她说着把米盖尔往店外拉,“快去给我买菜,今晚孙子来家里吃饭,你不买菜我们喝风去啊。”米盖尔虽然被她拉出了店外,但还挣扎着想要回来:“我的照片,我把我的照片落在店里了。”
“那张破照片你日看夜看,都看了一周了,有什么用啊!”最后,我们听到米盖尔在远处大声喊:“下一次,下一次我肯定会登顶的,我保证!”他们的声音渐渐淡去,留下观众们在咖啡店里哄堂大笑。我也笑起来,米盖尔“妻管严”的样子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米盖尔的“征服雪山”照还留在吧台上,另一边,一个老头已经开始讲起了他年轻时候的航海经历,听众们又开始围聚起来,听起了不知真假的海难、海盗、宝藏的故事。
在米盖尔的话里,多多少少有着一个不甘寂寞的老人夸张的自导自演。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反而对米盖尔有些肃然起敬。相比于他是否登上了山顶,我更关心的是他为什么在这件事上会这样地拼命。一次登山,一定不仅仅是一次炫耀或者闹剧。他回忆着的那段旅程,是他一辈子以来,第一次来到距离儿时的梦想最近的地方。
我拿起米盖尔留下的照片,他戴着大口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透过护目镜,我看到他厚厚的大眼袋并没有挡住他眼里的光芒。满满的都是来源于追求梦想的光芒。
我的葡萄牙房东茹安娜是一个失眠症患者。她今年三十五岁,政府公务员,单身。
她开始失眠是从发现相恋多年的男友和一个西班牙女人有染开始的。整夜失眠导致她大把大把地掉头发。甚至是五年后的今天,虽然失恋的痛苦早已淡去,她也开始和其他男孩约会,但是失眠的阴霾还在纠缠着她。
一般来说,她每晚都要醒来两三次,而且借助眼罩、耳塞和安眠药才能够勉强入睡。茹安娜晚上九点多就会上床,她喜欢在睡前阅读,但是每当我半夜准备睡觉的时候,往往还能看到她房门缝下漏出的灯光。
“在失眠的夜里,你会想些什么?”我问茹安娜。
“对我来说,失眠不过是一个相熟的老朋友,它每夜都会到来,在静谧的夜里陪伴我。”
“会不会觉得寂寞和不安?”我问。
“当然会。”茹安娜说,“可是人生本来就充满寂寞,充满不安,这些都是我们必须承受的东西。反而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寂寞,才让我们思考;有了这些不安,才让我们更努力地去生活。不是吗?”
寂寞是空气,你呼吸着它而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每个人都会经历孤单和寂寞,学会享受它们带来的独特体会,这何尝不是一种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