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在N市顾家待的几日没有再发生让人不愉快的事情,一切看起来都有一种诡异的和谐,一如暴风雨来临前平静的海面。
但至少现在还没有来临,我与顾易宸都贪图这样难得的安逸。
顾太太成日里拉我陪她逛街,给我讲她的诗作,在某个晴好的午后看我在花园里摆弄油墨和画布,或者为我演奏她所擅长的大提琴,就如寻常婆媳一样。抛却她年轻时的任性肆意不提,顾太太着实是一个很有情调的女人,优雅而充满内涵,我喜欢这个把生活活成一首诗歌的女子。
期间顾太太提到:“小可,你和易宸还没有办婚礼吧?等到春天暖和了来家里办,你喜欢什么风格的?”
这个世界上,有哪个婆婆会对已经嫁进自己家的儿媳问出“你和我儿子还没有办婚礼吧?”这样的问题?我们家就是。所谓终身大事在顾易宸的家庭矛盾面前似乎全都变得不值一提,对于我这个算是跟顾易宸“协议结婚”的人来说,这种情况对我又仿佛是有利的。
我说:“妈,婚礼这种事得顾易宸他自己上心才是,我们女孩子要的不仅仅是一个仪式,更是他对我的真心和用心。”
顾太太对我的话深以为然。
几日后,我和顾易宸便驱车返回C市。顾太太虽然不舍,但已经心满意足,她偷偷对我说:“这是我儿子成年以后第一次在家里待这么长时间,可可,好孩子,妈妈要多谢你。”
这话说得我心里五味陈杂,她在顾易宸面前是如此的小心翼翼,生怕给他的伤口再添一刀。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握住顾太太的手说:“妈,我们很快还会回来的,一家人至少要一起过年的是不是?”
在外人面前向来清冷脱俗的女诗人在听了我这一句话以后欢呼雀跃,像个小孩子一般,我想,不管我这个顾家媳妇能做多久,在我还处在这个位置上的时候,我都会试图去做一个让婆婆满意让公公高兴的媳妇。
上车前顾太太突然叫住顾易宸,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话,我回过头的时候,只听见顾易宸淡淡地说了句:“嗯,我知道。”他的眼睛却是朝着我的方向的。
有句话叫“好奇心害死猫”,我想我不应该探听人家母子二人的悄悄话,但是我忍了忍还是没有忍住,问顾易宸:“你妈跟了说了什么啊?”
他正专心致志地开着车,随口答道:“就是交代一些琐事。对了,后天就是圣诞节,你有过节的习惯么?”
我说:“有啊,有的。”
他说:“嗯,有什么习惯?说来听听。”
我兴致勃勃地跟他讲着,丝毫没有想到这是他转移话题的手段。我说:“主要就是圣诞节得吃大餐,最好是要有火鸡。你要送我圣诞节惊喜么?无论怎样都行,就是别送我苹果,算我求你。”
他疑惑道:“你们女孩不都喜欢平安夜收苹果送苹果么?”
我说:“什么呀,那都是初中女孩子爱干的事儿,但我个人不喜欢苹果也不喜欢吃苹果。哎,你这么了解,难道是年轻的时候给女孩儿送过?你这么傲娇高冷的一个人,肯定不会给别人送,那一定是女孩给你送的是吧。”
他点头:“我也不喜欢,从前别人送得太多了,烦。”
我说:“……”
而这时我也终于想起我讨厌苹果的缘由。关殊读中学以后,每年圣诞节收到的苹果几乎可以拿到街上论斤卖,他自己这辈子却只送出过一个平安果,而且是经由我的手送给唐琳琳的,在他们交往的那一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残忍的人呢?
在我15岁以后,也开始在平安夜收到男孩子送的平安果,但那个时候我已经对苹果产生了复杂的情感,对于那些精美包装的平安果,我满满的只有嫌恶。因这个缘故,我少年时期不知道损失了多少桃花,真是令人可叹可惜。
N市被我们的车远远地甩在身后,但有些注定发生的事情不会因为你的逃避就不发生,我的生活里有太多的隐患,如顾易宸的家庭关系,如我和顾易宸尴尬的夫妻关系,如我和关殊之间未解决的事情。我早已不知道当麻烦的事来临我应该采取如何的态度,是随遇而安还是迎头直上。
12月24号,我给“想入非非”的孩子们提早放了班,这群热情的年轻人素来是很喜爱这样的节日的。下午六点,我结束了今天的工作,锁了门最后一个出了工作室。
居然下雪了,这个平安夜。我的心里忽然有了一层的柔软,这样美好的氛围,实在无法不融入节日当中。
我踩着小皮靴走在朦胧的一层薄雪上,马路对面有几个小孩正在满天的小雪花里跳跃欢呼着,我也想跟他们一样蹦起来。靠近马路牙子的地方停了一辆深色的车,夜色流转中看不出是不是全黑的。车顶上依然积了一层雪,还有无数的雪片正打在倒车镜上,大约是一辆停了许久的车。我路过的时候,正好有一片雪花落在车镜上,是单独的一片。
雪花之所以叫做雪花,因其真正是花朵形状。冬天偶尔会下这种精致的雪,不是大片的鹅毛雪,是现在这样,一朵一朵的雪花或者两朵三朵的雪花,让人能够清晰地看出雪花的形状来——是完美的六边形。
六角形的雪花落在这台无名车的车窗和车镜上,停留三四秒才会消失,于是我把头凑近车窗,细细欣赏这种自然的结晶。
这时窗户缓缓降了下去,我吓了一跳,忙忙后退一步,车里原来是有人的。我自觉有些丢人,慌忙紧了紧帽子想要跑开,却被车里的人叫住。
他说:“宁可。”
是个熟人。
我一回头,关殊正好打开车门走出来。
我傻眼了,愣了半天才说:“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说:“特意在这里等你的。”
我说:“哦,那你看见我的时候怎么不叫我?白白吓我一跳。”
他清清淡淡地笑了一下:“我想看看你多久才会发现我,而你不知道在发什么呆,我等来等去实在等不及了。”
雪骤然急了一点,再落在我的袖子,已经是指甲盖大小的雪团,不能看出单独的雪花形状了。我迟疑片刻,问道:“你在这儿等我……有事?”
他说:“你我许久没有一起过圣诞节,我竟然十分怀念,从前我和你,还有夏岚,我们三家围坐一起吃火鸡的情景。可可,我至少也当了你十几年的哥哥,陪我吃顿饭,好么?”
我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了一会儿,说:“顾易宸还在等我吃饭……”
他苦笑一声,说:“可可,你已为人妻,我知道自己绝无可能,为什么你拒绝我的邀请还要说这样的话来刺激我?”
我猛地抬头,想要张嘴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我没有存心想要刺激他,我保证,因我的手机里还存留着一个小时前顾易宸发来的短信,他为我准备了平安夜晚餐。
我深呼吸一口气,说:“关殊,我多么希望我们还能够回到从前那样的关系,哪怕是小时候互相看不顺眼的关系呢,那样也很好。什么时候起,那些不应该产生的情愫开始悄悄滋长,别离、误会、怀疑,这些东西随着时间肆无忌惮地破坏着我们的关系,我无力再抵抗了。不怪你,真的,是我,是我没有停在原地等你。可笑的是,我们小的时候,都以为会在彼此的身边长大然后衰老。现实总是差强人意的。”我微微仰着头,有小雪花落在我的睫毛上,随即融化为温热的液体流下来。
满天飞雪的天空比大地更加昏暗,裹了一层雪衣的大地比天空更加晶莹。
他轻轻开口:“误会,怀疑……这些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不是么?”
我摇了摇头:“就算钉子拔了出来,留下的伤口却不可能愈合了。”
关殊向来温文善良,从不愿为难人,这会儿却表现出少有的固执,他说:“但你至少让我知道我被判死刑的原因,可可,不然我不甘心,我不会甘心的。之前我们明明和好了,你为什么又突然离开了C市?然后回来以后就通知我你要结婚。”
我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决定开口:“第二天晚上,你说你要加班的那个晚上,我去了医院找你。我看见了你……和唐琳琳,在楼梯间,你还要我描述更多的细节么?”
他像是被雷打了一样定定站着,我一瞬不瞬地将他望着。不是说要解释么?解释吧。
他说:“如果我说那是一个离别的吻,你信不信?”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我想听他说完。
他说:“唐琳琳对我说要真正对我放手,她说她爱了我十年,请我给她一个彻底解脱的吻,就是这样。可可,你信我。”
我信,毫不怀疑。我从来都知道,关殊是个温和的男孩子,几乎从不会拒绝女孩的请求,他不忍心伤害每一个人,更何况是一个爱了他十年,在他最寂寞的时候陪伴了他七年的女子。这个时候我忽然想到了顾易宸,如果换做许宽向他索求一个断情的吻,他会应允么?我想他不会,顾易宸他从不会对他没有放在心上的人无端善良。这是关殊与顾易宸之间的差别。
而我本无立场评判二人孰好孰坏。
他上前一步握住我的肩膀,低低地说:“可可,如果你知道,如果你早知道事实是这样,你还会不会离开?”
我怔怔道:“我不知道……”此时的心境非彼时的心境,我如何能够知晓当初的我会怎么做?
我轻轻拂开落在我肩膀上的那只手,沉静地望进他的眼睛里:“误会解开了,我很开心,真的。但我现在是别人的妻子了已经,关殊,或许你该看清楚,你身边谁才是真正适合你的人。”
“我得走了,顾易宸还在等我回家。”
然而我一转身,便听到一声刺耳的喇叭声,一辆笨重的货车正从右方朝我冲过来,白色的车灯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避无可避,这一刻似乎死神正耀武扬威地站在车灯里朝我走来。这时一股巨大的力道拉扯住我的手臂,我被甩到一个怀抱里,一双温暖的手掌覆上我的眼睛。
我听见关殊气急败坏的声音:“你不要命了么?就算要躲开我,也不必赔上自己的命吧!”
关殊在教训我,还好,我还没有死。但是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淌下来,我的耳边尽是刺耳的喇叭声,如同黑白无常敲着锣来取我的命。我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我很怕死。
我在关殊怀里哭个不停,他用手扶着我,用双臂搂着我,用胸膛撑着我随时都要软下来的身体。他开始在我耳边安慰我,语气温软:“别哭了,没事了,我刚才太着急,不该骂你。是我不好,还好你没事……”
十年前我被锁在教室里,关殊找到我的时候,也是这样搂着我,在我耳边说:“还好你没事……”我头一次觉得脑海中的昔日旧事竟如同昨天发生的一般。
他说让我不要哭,我怎么能够不哭呢?我差一点就要死在货车的轮胎之下,因为一个误会让我随便就把自己给嫁了,我失去了我拿整个青春深爱着的人……我怎么能够不哭呢?
这么些年过去了,关殊依旧对哭泣的我手足无措。他反反复复地说:“没事了,不哭了,我在这。”这都无济于事。
我专心致志地发泄着委屈,他像是毫无办法,于是他忽然用嘴唇贴上我的脸颊,在泪水所到之处胡乱亲吻着。我的脑袋轰然炸开,慌乱之余我仍存了一丝清醒,我这是出轨,婚内出轨。
我用最后一丝理智和刚刚恢复的一分力气将他推开,拿冰凉的手背覆在脸上,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他的眼里尚存了些许迷茫,随即清醒过来,他说:“宁可,我……”
我摇了摇头制止了他,然而我一抬头,就看见“想入非非”的门口赫然站了一个熟悉挺拔的身影。我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我只知道我贴身的衣物被汗水浸湿,此时此刻我从头发到脚尖全都冰凉彻骨。
我喃喃开口:“顾……顾易宸……”
这个时候我简直想笑。关殊和唐琳琳临别的吻好巧不巧被我看到,由此产生误会,如今误会刚刚解开,我与关殊发生的荒唐事就好巧不巧被顾易宸看到。
关殊顺着我的视线望过去,与顾易宸的眼神对上。他回过头,试图牵住我的手,被我躲开。这时顾易宸已经走到我们面前。
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冰冷,他说:“宁可,我说过,只要你开口说要我放弃,我便不会再纠缠你。”
我对上他的眼睛,里面不再有往日那些惟有跟我在一起时才会浮现出的情绪,如今我只能从中看出他惯有的淡漠和疏离。我心里陡然一惊,张了张口下意识就想解释,然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也同样没打算给我解释的机会,话一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看着他渐远的背影,看见纯白的雪花落在他黑色的大衣上,我感觉到似乎有很重要的东西正在离我远去,但当我伸出手来,甚至连一片雪花也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