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手打开相册,入眼是一张陈旧的照片,我盯着它看了很久。如果吕晨一在的话,他一定会头头是道地说:“这张照片拍得不赖嘛。我最喜欢这种对比明显、矛盾突出的照片了,用环境的热闹衬托出主角的落寞孤寂,十分有艺术感……”
然而我看着这张照片,没有觉察出丝毫的艺术感,反而喉咙里像是被什么紧紧揪住。因这张照片上“落寞孤寂的主角”不是别人,正是年幼的顾易宸,大约七八岁的样子,我却能够一眼认出。小小的身体,板正的衬衫和裤子,服服帖帖的头发,紧绷的小脸,微抿的唇。他从小就让人看不出神情,然而周围的孩子身边都围绕着父母,他再怎么表现得若无其事,在这样的氛围里也显得格格不入。
顾妈妈轻轻地说:“这是顾易宸小学二年级的照片。学校每年都会有一个‘亲子日’,每个小朋友由爸爸妈妈陪着上学,而我和你爸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儿子没跟我们说,或许是他知道说不说都是一样的结果。直到老师给我们寄来这张照片,我和你爸才知道,那时候我们竟然也没觉得对儿子亏欠,反而觉得好笑,好奇八岁的儿子是如何应付老师的。”
她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天底下有我们这样不称职的父母么?”
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乒乒乓乓”砸东西的声音,听动静像是碗筷被摔到了地上。我和顾妈妈相视一眼,纷纷觉得不妙,飞快跑下楼去。
楼下餐厅里顾先生坐在椅子上喘着气,顾易宸铁青着脸站在一旁,二人之间隔了两米的距离,地上是破碎的盘子。看不出来是谁摔的盘子,但我觉得不应该是顾易宸。
顾先生吼出:“滚!你给我滚!”
顾易宸眼里闪过不屑,嘴角微微勾起,我很清楚,这是嘲讽的笑。他抬步就要往外走。
顾先生怒气更盛,说:“你今天走出这个家门,以后就不要再回来!我顾彦风没有你这个儿子!”
顾易宸闻言,脚步顿了顿,随即扭过头来清清淡淡地说了一句:“爸……”不知道顾爸爸此时作何感想,总之这声“爸”叫的让我觉得十足的嘲讽。他说:“爸,这种话又不是第一遍说了,省省吧。”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踏出了家门,完全不管顾妈妈在身后的呼唤。
我匆匆忙忙地跟顾爸顾妈道了声抱歉,追了出去。
我在顾易宸踩下油门之前快速地在副驾驶上做好并且系好安全带,汽车便箭一般弹了出去。
顾易宸很少开这样快的车,即便是在高速路上,那也是一种稳稳当当、十分有安全保障的快。而现在,他的双手死死把住方向盘,修长白皙的手上泛起青筋,脚下油门踩得迅猛,手上方向盘打得漂亮而急速。
这是一种不要命的开法,不但不要他自己的命,而且也不要我的命。我把后背紧紧贴在座椅背上,似乎这样就能少一分恐惧,寒冷的冬夜,我的衬衫却早已被汗水浸湿。然而我没有阻止顾易宸的打算,他心痛的时候需要发泄,我什么也做不了,便只能豁出命来陪他。
车里开着一盏小灯,不太亮,却足以在我偏头的时候看见顾易宸的轮廓。他的侧面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比关殊的还好看,因关殊长得柔和了些许,而顾易宸的侧颜却是棱角分明的那种,尤其在这样的灯光下,俊逸非常。正如夏岚所说,顾易宸是她心目中的阿波罗,单是长相便足够。然而这张俊如古希腊神祗的侧颜,正散发着凌凌冷气,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半个小时以后,车子冲上一块河滩,在前轮要碰到水面的时候才堪堪停止。顾易宸熄了车,我长出一口气,故作淡定地说:“我们这是要双双殉情么?”
他没有回答,却不动声色地下车,踩着水过来替我打开车门,说:“下来。”
我挪了挪腿,没有挪动,只好眼巴巴地看着顾易宸,说:“……腿软。”
他叹了口气,弯了腰将我捞入怀里,仍不忘皱眉表示对我的嫌弃:“怎么这样胆小?”
……方才他一脚油门飞出去的时候我对自己说要镇定,他疯了一样冲进夜晚七点的车流中的时候我对自己说要冷静,汽车一路冲上河滩的时候我对自己说要沉着,现在,顾易宸对我说“怎么这样胆小”的时候,我终于崩溃地哭了出来。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顾易宸,你要死啊,你要疯啊?”
他显然被我吓到了,寻了块石头坐下并将我搁在他的膝盖上,有些无措道:“你不要哭了,是我不好,不该吓唬你。”
我边摇头边继续哭,我把手掌覆在眼上,肩膀却忍不住抖动起来。
他一手握住我的肩膀,一手抽空去抓我的手掌。我挣扎着跳下他的膝盖,踉踉跄跄地在河滩上跑,我一心只想着要远离他,这个疯子。
顾易宸怎么可能让我跑开?他很快追了上来,试图用双臂禁锢我,这时我不知道是哪里来了力气狠狠将他推开,我捂住眼睛。这是个阴天,或者说明天将会是个阴天,月亮好好地藏在云朵里,我却觉得眼睛像是被日光或者月光或者不知道什么光灼伤了一样,我泪流满面:“顾易宸你这个混蛋,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死么?你怎么这么残忍?你以为我是怕死么?七年前关殊走的时候,我的世界几乎全都灰暗了一样,那些日子,我不知道没有他我该怎样生活,我甚至不会跟别人交流,我不是没有想过要死。自己死了一了百了,但你怎么能这么残忍,让我眼睁睁看你发疯看你去死……我从来都没有这样害怕过,在车上的每一分每一秒我觉得我随时都要死,随时都可能看见你死在我面前……我……”
话说一半,河滩上忽然鸦雀无声,我未说完的话被顾易宸突如其来的吻悉数湮没。
我睁大眼睛瞪着他,他却毫无察觉,仍专心致志地吻着我,他的眼睛闭着,我能看清却数不清他长而浓密的睫毛。
泪水止不住地淌下来,不知道是流进了我嘴里,还是流进了他嘴里,我们俩此时离得这样近。他倾身凑近我的耳朵,叹息一声,说:“你哭得我心都乱了。”
他的气息就喷洒在我的耳畔,扰得人心神不宁。然而这一句无关紧要的话顺着耳朵听进心里去,扰得心里也痒痒的。
我低头,半晌,道:“你的鞋袜湿了。”
他伸手擦去我脸颊上残留的泪痕,声音温柔得不像话:“没关系。”
我吸了吸鼻子,说:“我的鞋袜也湿了。”
他忽然捧起我的脸,就着河面上不知从何处折射来的光细细打量我半天,说:“你笑什么?”
我疑惑地摸了摸脸颊,可不是在笑么?我丢开他的手,抬脚一步一步晃晃悠悠地朝河岸上走:“我想到了《甄嬛传》。甄嬛入宫初年,除夕之夜在倚梅园中祈福,碰见皇上,皇上听见她在许愿‘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对她很感兴趣,就隔着梅树问是谁在那里。宫妃私自见外臣是死罪,甄嬛不知道那是皇上,于是找借口说‘你别过来,我的鞋袜湿了,在换呢’。是不是很有意思?”
他难得表现出好奇来,问我:“皇上因此对甄嬛更加感兴趣,二人终成眷属?”
我说:“哪有那么容易。也可能是太容易就对她感兴趣了,这种新鲜感很快就会被层出不穷的年轻女子替代吧,最后皇上负了甄嬛。”
他沉默半晌,然后说:“曲折的情节也许会让人着迷,但现实里,我喜欢圆满结局。”
一刻钟后,冬夜寂寥的河滩上拢起一丛噼里啪啦的小火堆,隔着金红的火焰,我能够看见顾易宸被烟火渲染的脸。我稳住心神,试探着开口问道:“方才你和你爸爸……发生了什么?”
他对我的问题置若罔闻,自顾自盯着跳跃的小火苗出神。我觉得他应该不会回答我了,悻悻地烤我的袜子,他忽然说:“他要我放弃C市的产业,回到N市替他打理家业。”
他说的这样轻描淡写,如同吃一顿饭那样简单,但他心里究竟是如何的翻江倒海,我不知道。
我说:“那你的决定呢?”
他笑了:“哪里需要决定呢。要我放弃我一手打造出来的事业,这不可能。”
我也笑了:“这才像我认识的顾易宸。”
他迅速恢复了寻常的不正经模样,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痞痞地说:“对,这才像你喜欢的那个顾易宸。”
我咬了咬牙,恨不得将手上半干的袜子撇到他坏笑的脸上。
……他方才说喜欢,喜欢么?或许吧。
两个小时以后我和顾易宸回到家,硕大的别墅已经熄了灯,冷冷清清。顾太太闻声从卧室里出来,惊讶道:“易宸?可可?你们回来了?”
顾易宸淡淡地“嗯”了一声,提步就上了二楼。
我跟顾太太道了晚安也要走,她忽然说:“可可,你等一下。”
顾太太对我说:“可可,你是不是在怪我?替易宸埋怨我?”
我垂了眸,轻轻摇头:“妈妈,您是长辈,就算您和爸爸在某些事情上做得不太好,但我和顾易宸没有办法怪您。”
她的眸色暗了暗,又或许是此时灯光暗淡,我看见她的脸上是难以掩饰的落寞。我说:“妈,其实我爸妈从小也是不太管我的那种,尤其在我上大学以后他俩更是世界各地到处去逛,我跟他们相处的时间甚至还不如跟邻居的小朋友相处的多。但是我从来没有觉得他们不爱我,相反,他们很爱我,该管的事情也都有管到。”我揽住她的肩膀,微笑着说:“妈,我看过您年轻时候写的诗,虽然不太通,但我多少能够理解一点。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有自己的梦想。至于顾易宸,他现在还有点别扭,跟小孩子似的,会好的,以后一切都会好的。”
我相信以后一切都会好的,因为顾易宸说,现实里他喜欢圆满结局。
顾太太极为感慨地说:“孩子,我就说我的眼光好,一眼就能够看出你和易宸是最合适的。你不知道,就像今晚这样,易宸摔门离开的情况至少发生过三次,他真的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一年半载不再回来,从来没有这样去而复返的。”
最后,我与顾太太的谈话以她的一番话结束:“我与你们爸爸相爱三十年,从不识孤独滋味,儿子长大后我才晓得什么是寂寞。终究是我们做父母的亏欠了儿子。我以前觉得男孩子要活得孤独而骄傲,最后把这个家弄得毫无人情味,孩子,我不如你。”
我懵懂离开,上了二楼才发现我根本没有进过我与顾易宸的房间,一套系列的房门,我除了见识过顾太太的书房以外一个都不认识,我该进哪一个?长走廊上只亮着三两个雕花欧式吊灯,墙边偶尔立着一座花瓶。
我妈曾教导我:“年轻人遇事要有‘敲了门就进去’的魄力,既不失礼节,又不会错过机遇。”
于是我挑了一个最像是顾易宸房间的门,深呼吸一口气,不缓不急地敲了三下,然后推门进去。
戴着黑框眼镜的顾先生从一本厚重的硬皮书上抬头,优雅地伸手扶了扶眼镜,疑惑道:“宁可?有事么?”
呃,我以为摸错地方的话最糟糕的情况也就是一个空房间,没想到直接闯进了我丈夫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公公的书房。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我此番真是正撞枪口。
我干干一笑,说:“爸,我没什么事儿,就是妈说要我过来催您睡觉,晚睡对身体不好。”
他说:“我知道了。你们……也早点睡,如今的年轻人简直熬夜成习惯,实在不好。”
我猛点两下头,急忙就要出门,忽然又想起什么,于是回过头来斟酌开口:“爸……”
顾先生抬头,眉头微微皱起,却不是不耐烦的模样。我蓦地想起顾易宸来,他常常也是皱着眉的,原来竟是遗传的习惯么?顾先生淡淡问道:“有事?”
看着顾先生不怒自威的脸,我鼓起勇气说:“有一点。”
我像个小学生一样乖巧地立在顾先生书桌旁,纠结了一下,然后开口道:“爸爸,虽然很失礼,但是我还是想请求您,能不能不要再勉强顾易宸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
话一说完我就开始后悔,我终于是选了一个最烂的方式挑明了他们父子之间的矛盾。
顾先生没有如我想象那样摔茶杯发脾气,又或许他在旁人面前一向都是如此绅士而有礼,唯独在自己儿子面前屡屡控制不了脾气。他说:“你闭着眼睛干什么?怕我拿茶杯砸你?”
我尴尬睁眼,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就是觉得熬夜久了眼睛不太舒服。”
这样一个苍白的谎言如何瞒得住老谋深算多年的顾先生?但他没有兴致拆穿我。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是顾易宸要你跟我说的?”
我不知道是哪里突然来的勇气,正视顾先生带有压迫性的眼神,说:“不是,是我自己。爸爸,如果顾易宸他从小就按照您为他安排好的路来走,去剑桥学管理,然后回国来替您打理家业,这样您就会对他十分满意了么?如果是这样,您会不会觉得他没有魄力没有自己的创造力?”
我的话终于激怒了顾先生,他猛地将茶杯往桌子上一掼,说:“你一个二十来岁的毛丫头,嫁给了我儿子,知道了一点我的家事,就觉得自己很了解我?敢在我这里大放厥词。”
我说:“不敢。”
他冷哼一声,说:“我倒是觉得你敢得很。”
我的表现愈加低眉顺眼,语气却愈加不卑不亢,我说:“爸爸,您这么多年来生顾易宸的气,其实是在怪罪他忤逆了您的意思。但是不管您承不承认,顾易宸他确实足够优秀,二十六岁的他便能够在自己的领域打造出属于自己的商业帝国,他从来没有给您丢脸,不是么?其实因为他正是您的儿子,所以您才对他寄予厚望。”
顾先生的表情高深莫测,我无法用我的心思加以揣测,索性将我的话说完:“顾易宸他其实一直在跟您较劲,他一方面在证明他自己的路不输于您为他安排的路,另一方面又把您的事业您的成就当做他自己的奋斗目标,他是那样地尊重您、崇拜您,爸爸。”
顾先生闭上眼睛,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我就那样站着,右手紧紧握住衣袖,我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半晌,他沉沉道:“你出去。”
我似逃一般离开了书房,甫一关上门,便瞧见套着睡衣的顾易宸从斜对面的房间出来,他看见我从顾先生的书房出来,怔了怔,道:“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摸了摸鼻子,带着哭腔道:“我迷路了,你们家房间这么多,我又不知道你住哪里。”
他扶了扶额,抬步过来将我带进房间,我回魂似的拍了拍胸口,说:“吓死我了,你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