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西沉,又是黄昏。薛宝录独自在这宽敞杜府中踱步思量,走到一个廊间拐角处,看见几丈外有个人影匆匆走来,竟是杜少奶奶。她看见了薛宝录,神色慌张。
“薛捕爷。”她对薛宝录低声招呼,不失矜持。薛宝录故意挑眉问道:“少夫人这般慌忙,有什么急事吗?”
“不是……我找雨轩……香梅说他又躲在书房不肯吃饭,我……有些着急……”
薛宝录皱着眉头,用手一指身后,故作不解地问道:“可是书房在西面。”她的脸憋得通红,尴尬答道:“我……我不扰你做事了。”说完纤腰一欠,便低着头走了。
薛宝录目送她的背影离开,然后走到一处房门外,这是杜少奶奶刚才出来的地方。薛宝录轻敲了几下,有个男人应声开门,薛宝录一见之下,忍不住惊呼:“余管家?”
杜少奶奶怎么会从余管家的卧房里出来?难道同谋是他,而并非杨铁护?可是以余管家的年纪,杜少奶奶又怎会瞧得上?这些疑问如一块石头,打破了原本宁静的池塘水面,将薛宝录头脑中的条理搅乱。头痛、烦闷,如潮水般袭来。
夜阑人静,院内的梧桐叶儿沙沙飘落,这深深庭院更显得孤寂、可怕。随后,一声尖细的呼号划破了寂静长夜。那是天生的声音。如同上次一样,他又给薛宝录带来噩耗。
有人遇害。而这一次,竟然是那看似矜持的杜少奶奶。杜少奶奶的尸身躺在院内的走廊里。薛宝录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因为是天生发现了尸体,并第一时间告知他。
借着蜡烛微弱的光芒和凄惨的月光,薛宝录检查着杜少奶奶尚有余温的尸身。颈上的三洞獠牙印仍有血红汩汩流出。在她的身下,有一摊带有气味的水迹,那是尿。她后脑上,有重物击打的伤痕,那才是致命伤。而薛宝录从那三洞獠牙印里,找出一些已被染得鲜红的竹屑。离她不远的地上还有一些血迹。她的眼睛和嘴唇张开着,看样子遇害还不到半个时辰。
看着纷至沓来的人群,薛宝录一言未发。杜雨轩看见妻子横躺的尸身后,倚着墙根瘫坐在地,目光呆滞。惨淡的月色映出他的轮廓,面无血色。
6、凶手现形
整个杜府一夜无眠。
第二天,杜家人的臂膀上又披上了黑纱。这次,村民们只是议论,没有了惊恐。因为他们发现,獠牙鬼只害杜府人。杜家一定是作了什么孽,遭了报应,既然如此,还是少沾染的好,免得惹祸上身。
三件命案,三种不同的死法。而这一次,凶手作案的手段却十分拙劣,看样子绝非同一人所为。杜少奶奶在四更遇害,离尸身不远处就是茅厕,尸身下体还有一摊尿液。由此可推断,她是起夜时被人用重物砸死的。至于她颈上的獠牙印,应该是凶手在她断气之后戳上的,其中还有以前从未出现过的竹屑。而且,那獠牙印是三洞一般大,杜老爷和杜老夫人身上的却是一大二小,这分明是凶手在行凶后想嫁祸于獠牙鬼,或者前一个凶手。
薛宝录又叫来天生,问他是怎么发现杜少奶奶的尸体的。天生有些为难,却碍着薛宝录铁青的脸色,不得不说:“上次你问我少爷和少奶奶的事,我就记下了。昨天我想再去听听他们有没有动静,可听了半天,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就回屋了。谁知道,半路上就看见少奶奶躺在地上……”说着说着,他竟然打了一个冷战,看来所言不虚,再问也无益处。
薛宝录听天生说杜雨轩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茶饭不思,决定去看一看。
“杜少爷,是薛某。”薛宝录敲响了杜少爷的房门。房门吱呀开了,露出杜雨轩瘦削的脸。杜雨轩的书房不甚宽敞。三面都是书柜,日光从窗子外照进来,落在偌大的书案上。书案上堆着一叠宣纸,上面写满悲词和一些晦涩难懂的佛谒。
薛宝录叹了口气,劝道:“杜少爷,老爷一死,你便是杜家的主人,保重啊。”杜雨轩摇着头,带哭腔说道:“这次是天要亡我杜家,既是天意,也是报应,我又怎能抵抗?你看这杜府上上下下,哪里还像个家!”
此时一阵风吹来,将书案上的几张宣纸吹落到地上。杜雨轩俯下身去一一捡起,又重新放回案上,置笔压住。“杜少爷怎不用个镇纸什么的?”薛宝录看着那一手好字问道。
“唉,落泊读书人,懒散惯了,随处走,随手写,有了这些物品反倒成了羁绊。”杜雨轩回答。
出了杜雨轩的书房,薛宝录恍惚之间却总觉得有些奇怪,可仔细一想,又不知从何谈起。
杜少奶奶一死,之前的线索就全部断了,薛宝录强烈预感命案还将发生,但下一个是谁?他强迫着自己理清头绪。
杜少奶奶死于四更,正打算上厕所,可凶手又如何知道她一定会出现?或者,这是她多年的习惯?而最了解她生活习性的人,莫过于她的丈夫了!想到这一层,薛宝录不禁兴奋起来。他忙叫天生去请杜雨轩,说是有事商议。不一会儿,杜雨轩来了。
薛宝录望着这清瘦的读书人,饶有兴致地问:“昨夜杜少夫人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在卧房里。”
“少夫人起夜出门你也不知道?”
“我睡得很死。”杜雨轩面无表情,薛宝录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以杜少爷的孝顺,这几日骤失双亲,怎会睡得很死?”薛宝录陡然加重语气,“我想,杜少夫人死的时候你不在卧房,而是在她的身旁,因为是你杀了她!”
杜雨轩的身形开始略微颤抖,脸颊上流出丝丝细汗,但仍强作镇定。不等他回答,薛宝录继续说道:“你杀了夫人,凶器就是你那名贵坚硬的镇纸!”
“捕爷有何凭据?”
“试问,天底下哪个有钱的读书人没有一方镇纸?你说没有,只是因为镇纸上染了血迹,你将它藏了起来!而且你还削尖了笔杆,在你夫人的颈上戳下三个小洞,以便嫁祸给獠牙鬼。可是,你在无意之间,却留下了笔上的竹屑!你瘫坐在地,并非是伤心过度,而是体力不支,你本来身体孱弱,何况是用尽力气杀了人!”
汗珠从杜雨轩的脸上滚落,他喘着粗气,吼道:“是她逼我的,她想毁了我杜家,她威胁我,想要谋我的家产!”
薛宝录稍一愣,问道:“她用何事威胁你?”杜雨轩似乎没有听见薛宝录的询问,自顾自地说道:“她要我给她十万两银子,再休了她,不然就去衙门告发……”
“告发什么?”薛宝录急切地问。
“我怎能让杜家毁在她手上,她是个蛇蝎婆娘……”杜雨轩仍旧不管不顾地喃喃自语。
“告发什么!”薛宝录又一声大吼。但杜雨轩摇摇头,看着薛宝录,语气坚决:“你捉我归案吧,我不会告诉你的。”略略一顿,他又说道,“爹娘不是我杀的,你一定要查出凶手,就算他真的是獠牙鬼,也要将他绳之以法!”
薛宝录吐出一口浊气,平静说道:“我知道你没有杀杜老爷和杜老夫人,凶手也不是獠牙鬼。”
“你如何知道?”杜雨轩问。
“若你爹是被你杀,他定会死不瞑目。”薛宝录淡淡答说。杜雨轩斜着眼睛看着薛宝录,试探问道:“你不捉我归案?”
薛宝录摇摇头:“现在还不能捉你归案。若你想查出凶手,就告诉我,杜家有什么把柄落在旁人手上?”杜雨轩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说。”
7、惊天秘密
杜家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让杜雨轩不惜杀妻灭口?杜少奶奶又是从哪里知道这个秘密的?杜老爷和杜老夫人的死,是否和杜雨轩极力隐瞒的那个秘密有关?薛宝录左思右想,决定先不忙捉拿杜雨轩归案,而是将案子完全查清再说。
他叫来天生,问道:“杜家有一些外人不知晓的秘密,你可有耳闻?”天生歪着脑袋:“秘密,什么秘密?我不知道呀。要不你去问问余管家,他在杜家几十年了,说不定晓得。”
“对了,杜少奶奶和余管家之间有什么瓜葛吗?”薛宝录受天生提醒,趁势问道。
“没什么瓜葛啊,杜少奶奶对杜家的下人没有好脸色,谁和她都说不上几句。”天生答说。
薛宝录有些失望。杜少奶奶和余管家没有关系,那她怎会神色慌忙地从余管家的房间出来?而且就在当晚,她便遭到了杜雨轩的毒手。难道她在暗会余管家之后,便去威胁杜雨轩,从而引来杀身之祸。那么,余管家对她说了什么?
两人正说到这儿,窗外传来一阵哄笑声。薛宝录开窗一看,原来是杨铁护和手下在欺负杜大傻。他心有不忍,便和天生走了过去。杜大傻被杨铁护踩在脚下,如蚯蚓一般挣扎着。他看见薛宝录和天生走来,便竭力站起身朝他们跑来,寻求庇护。可他没跑几步,又被杨铁护一脚踢中腰部,哀叫一声倒下去。
薛宝录看着在地上打滚的杜大傻,问杨铁护:“这傻子又是如何招惹你了?”杨铁护朝地上吐一口唾沫:“他?他也敢来招惹我?”薛宝录正色道:“他既然没有招惹你,你为何要这般欺负他?”杨铁护一脸凶狠:“薛捕爷什么意思?”薛宝录毫不退让:“恃强凌弱,薛某眼里容不得这些事!”
杨铁护的手下也围了过来,现场一下子剑拔弩张。片刻过后,杨铁护蓦地一个转身,大声喊道:“走!”薛宝录缓缓舒出一口气。这几人平时骄横跋扈,若真的不顾情面地拼起命来,他怕是也讨不到什么便宜。但薛宝录怎说也是堂堂捕头,谅他们这些个下三滥也不敢如何。
天生扶着杜大傻,呆呆地看着薛宝录,万分崇敬。杜大傻则满身污泥,死命地号啕,哭得人心烦。薛宝录冲天生一挥手:“你带他去洗洗,我四处走走。”
薛宝录信步走来,又到了老杜全家里。这简屋陋室,竟成了难得的一方静地。饮下一盏清茶,薛宝录觉得无比惬意。
老杜全却愁上了眉梢,无奈叹道:“这獠牙鬼可憎呀,已成了杜家村人的一块心病。先是杜大老爷,再是老爷、老夫人、少奶奶,杜家不知是得罪了哪路鬼神,落得这般下场,这啥时候是个头啊!”
杜老爷的兄长?十几年前?老杜全的话如一道虹光,闪过薛宝录的脑际。薛宝录想起天生曾对他说起过此事,只不过他没记在心上,现在一提,却如晴天霹雳。薛宝录急忙追问道:“獠牙鬼的传说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又害了多少人?”
老杜全喝入一口茶,悠悠说道:“这传说怕是有一百多年了吧。要说害了谁,真还无从考证。我只记得十多年前他害过杜大老爷,之后就销声匿迹了。”
这样说来,除开现如今遇害的三人,獠牙鬼只害过杜大老爷?可这世上又哪有鬼神存在,连杜老爷等三人,都是遭人谋杀,想必那杜大老爷也是如此。那么又是谁杀了他?莫非杀人者也是为了家产?想到这里,薛宝录又焦急问道:“那当年杜府当家的是杜大老爷?”老杜全点点头:“是啊,他死后,杜家才传给了他弟弟。”
“他们还有没有其他兄弟?”
“没有,杜家就他们两人。”
于此,条理通了。薛宝录大胆假设:杜老爷为了得到杜家的雄厚家财,杀了自己的哥哥,然后嫁祸给子虚乌有的獠牙鬼,这也就是杜雨轩极力隐瞒的真相。杜少奶奶发现了这个秘密,借此勒索杜雨轩。而她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余管家?
薛宝录回过神来,连忙问道:“余管家为人怎么样?又是怎样进杜家的?”
老杜全眯缝着眼,回忆道:“他原来也是个读书人,家里穷,又考不上举人,幸好得到了杜大老爷的赏识,进了杜府做事。杜大老爷器重他,他也争气,渐渐地就当上了杜府的管家。”
“杜大老爷死后,他怎么不走?”
“他是个好人呀,杜大老爷一死,杜府顿失了主心骨,家不成家。他不忍一走了之,就留了下来。若没有他,杜家早不知变成啥样了。他也算是有情有义,为了报恩,搭上了一辈子,到现在还单身一人。”
看来线索已经逐渐明朗,薛宝录便没有追问下去。一番琢磨之后,他向老杜全交代了一些事情,然后匆忙回到杜府。
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贫困潦倒,所幸得到了贵人相助,这份情是永世难忘的。杜大老爷遭人毒手,精明如他又怎会不知晓其中内情?所以他留在了杜府,潜伏在弑兄夺位的杜二爷身旁,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报仇雪恨!
如此一来,也就解开了所有谜团。杜老爷年纪大了,当年做的错事也缠绕心间,惶惶不可终日。病由心生,与其说他多病,不如说是多有悔恨。余管家为主子报仇,也就还清了他的那份孽债,令他可以安息。而杜老夫人又怎晓得那些孽账往事,所以至死也不能瞑目。这样一推论,真相已经大白,但仍旧还有无法忽视的难题:证据。
一直以来,薛宝录遗漏了一个关键之物:凶器。凶手杀死杜老爷和杜老夫人之后,都在其颈间留下了三洞獠牙印。杜雨轩是用削尖的毛笔刺洞,那凶手又是用的何物?而且这个凶器并非只用一次,所以凶手绝不会随便丢弃。那么它藏在哪里?
薛宝录叫来天生,问他有没有余管家卧房的锁匙。天生摇摇头,见薛宝录焦急的样子,又小心翼翼地说:“我还有其他的办法……”薛宝录盯着这机灵鬼,不由得一笑。两人摸到余管家的房门外,见四下无人,天生便拿出一根铜丝,在房门的缝隙中翻弄起来。只听“吱呀”一响,房门应声而开。
薛宝录让天生在门外把风,自己潜入余管家的卧房里搜索起来,床底、衣橱、书柜、被盖里、门缝中,他搜遍了屋内的每一个角落,却一无所获。难道凶器藏在别处?
8、恶人横死
没有凭据,薛宝录也动他不得。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静观其变。想了想,薛宝录决定去找杜雨轩。杜雨轩仍在书房写写画画,几日不见,他越发萎靡。
薛宝录装作无意地问:“杜少爷还记得你大伯吗?”杜雨轩的笔顿了顿,答道:“不太记得,很久了。”言毕又继续挥毫泼墨。
薛宝录悠悠一叹:“是啊,十多年了。”见他不作答,薛宝录继续说道,“不过令尊一定记得,要不然怎会落下心病?”
杜雨轩抬起头:“捕爷什么意思?”薛宝录深吸一口气,单刀直入道:“令尊假借獠牙鬼之说杀了自己的兄长,谋得了家财,这就是杜家的秘密,对吗?”
杜雨轩的握笔之手隐隐颤抖,墨汁从他笔尖落下,在白纸上渲染、蔓延。薛宝录故意轻描淡写地说道:“陈年往事,不提也罢。我只想知道,这是否就是杜少奶奶用来要挟你的秘密?”
杜雨轩紧咬牙关,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是又怎么样?”薛宝录摇摇头,说道:“此案与我无关,我只想要查出杀死杜老爷和杜老夫人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