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厉鬼重现
乾隆二十三年,嘉定府乐山县出了件怪事。当地有户望族,姓杜。某日,杜老夫人暴毙,脖子上出现三个奇怪的洞,像是某种动物的牙印。这事儿传开后,当地盛传獠牙鬼又现世害人了,闹得人心惶惶。案子报到嘉定府,知府大人便派捕快薛宝录前去查探。
薛宝录到了县里才知道,“闹鬼”之地并不在城中,而是在颇有些偏远的杜家村。幸好村里早有马车来接,车夫姓李,是个威武汉子,虎背熊腰,待人还算礼貌。
天气晴朗,两匹高头大马跑得兴起,日落之前就赶到了杜家村。村子不小,但如今孽障害人,胆小怕事的都另投他乡,村里便少了人气,略显萧瑟。
迎接薛宝录的是个少年,十七八岁年纪,下人打扮。他毕恭毕敬地说:“薛捕爷,我叫天生,少爷吩咐我来接您。”说着就要帮他扛行李,不料力气不济,一下子摔倒在地。车夫见状,上前一拎,箱子便腾地跃上了肩头。
车夫对天生说:“你带捕爷去见少爷吧,我来搬行李。”天生面红耳赤地应了一声,便引着薛宝录进了杜府。杜府里雕梁画栋,绝非一般的有钱人家。远远的,就看见堂内站着一个年轻男子,身形瘦削,儒生打扮。天生走到男子跟前,低头禀道:“少爷,薛捕爷到了。”
杜家少爷朝薛宝录打量一眼,抱拳当胸道:“薛捕爷,辛苦了。”薛宝录亦握拳还礼道:“杜少爷言重了,这是薛某分内之事。”杜家少爷扫一眼这冷清门庭,叹道:“雨轩近日丧母,家中有些悲哀落寞,还请薛捕爷见谅。”
见他面带哀愁,薛宝录劝慰道:“杜少爷言重了,薛某定竭力为杜家查明真相,让杜老夫人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杜雨轩微微颔首,让薛宝录好好歇息,两人约好明日再谈案情。随后,天生带薛宝录在一间宽敞卧房住下。晚饭时,薛宝录特意留下天生一同进餐,席间问了他很多话,从而知道了村里的一些情况。
杜家几世为官,村里的土地九成都是他们的。杜家老爷排行第二,人称杜二爷。他为人厚道,深得村民敬重,不过年事已高,近几年常卧病不起。杜少爷也饱读诗书,是个识大体的人。
至于那青面獠牙鬼,原本销声匿迹了许久。之前出现,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它害了杜老爷的兄长。这次,它一现世又害了杜老夫人。杜老夫人平日待人亲近,从不计较村民们的一些拖欠。杜老夫人之死,着实让村民难过。
天生滔滔不绝地讲了两个时辰,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也进了薛宝录的脑中。
杜雨轩其实并非独子,他还有一个兄长,只不过长年疯疯癫癫。少奶奶是五年前入的家门,进门之后一直没有生育,急得老夫人还打算为少爷续一房妾室。车夫老李在杜家多年,对杜家可以说是尽心尽职。杜府还有个管家,姓余,精于计算,杜府的租税收支都理得井井有条。还有杜家的护卫总管,杨秉,也在杜家当差有几个年头了,因他曾在军中任职,所以人称“杨铁护”。而天生自己,自幼年起就在杜府做事,勤勤恳恳,杜少爷待他如兄弟。
谈至三更,倦意袭来,薛宝录便让天生回去,他独自裹被歇息了。
2、开棺验尸
第二天一大早,天生就敲响了薛宝录的房门。这乡下地方,村民们惯于早睡早起。
吃过一些糕点,天生领着薛宝录来到杜家的大堂之上。堂上坐着几个人。杜雨轩逐一介绍:杜家少夫人、余管家、杨铁护、村中的老者杜全。招呼过后,几人便谈起了杜老夫人的死,言语间不胜唏嘘。
杜雨轩长叹一声,问薛宝录打算从哪里着手。薛宝录思索片刻,平静地说:“依在下看,必须先开棺验尸。”
话音刚落,余管家就腾地站起身:“这怎么行!老夫人已经入土为安,这样做就是大逆不道!”
薛宝录看着激愤的余管家,冷静说:“此举虽是对老夫人不敬,可眼下也找不出其他办法。我们只是为了查明真相,相信老夫人九泉之下也不会介怀。”
余管家本是决意不许开棺,但碍于薛宝录捕头的身份,又为难道:“就算要开棺,也要先问问老爷的意思。”
薛宝录摇摇头,看着杜雨轩,低声说:“杜老爷身体不好,又遭受了如此不幸,我看还是不说的好。”众人不语,都望着沉默的杜雨轩。半晌后,他缓缓抬起头,木然道:“就按捕爷的意思办吧。”
十月将过,天气转眼入秋。本来悲伤的小村里,又弥漫开了几分秋凉。在杜老夫人的墓前,老杜全正指挥着几个年轻汉子刨土,突然跑来一个中年男子,不停雀跃欢呼着,痴痴傻傻地念叨着同一句话:“我还要去西天……我还要去西天……”
天生指着疯傻的男子,对薛宝录耳语道:“他就是少爷的哥哥,杜大傻。”杨铁护脾气暴躁,见那杜大傻不识时务,冲上去便是一顿拳脚,打得他嗷嗷叫唤。杜雨轩喝住杨铁护,走到大傻面前,一脸严肃:“大傻,回家去。”
杜大傻受了欺负,满脸委屈。还好天生扶起他,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大傻见到天生,哭得更凶,抽抽噎噎地说道:“我还要去西天……”天生叹了口气,扶着他往家中去了。
不多时,老夫人的棺材被抬出来了。开棺的刹那,一股恶臭铺天盖地袭来。众人屏住呼吸,纷纷退开。杜雨轩皱着眉头,也缓缓地转过身去,不忍再看。薛宝录只好独自一人,忍着恶臭检验那具已经面目全非的尸体。半个时辰后,薛宝录招呼众人合上棺盖,将它重新下葬。事后,众人散去,薛宝录借口要逛一逛村子,独自跑到僻静处,好一阵呕吐才缓过劲来。
杜老夫人只在颈上留有三洞獠牙印,但那并非致命伤。若是中毒,尸身理应发黑溃烂,可看来又不像。难道她真是让獠牙鬼吮血而亡?可獠牙鬼怎会平白无故地害一个老妇人呢?此案真是怪异!薛宝录百思不得其解。正犯愁之际,他听得有人叫唤,回头一看,是满面沧桑的杜全。
老杜全将薛宝录邀到家中,泡上一壶香气四溢的绿茶,将他满肚的恶心驱除殆净。薛宝录一边啜着绿茶,一边问道:“你可知道杜老夫人生前有什么仇家?”
老杜全吸了一口旱烟,说道:“杜家村来来回回就这么些人,能与谁结仇呢?”
“那有没有谁和杜老夫人关系不洽?”薛宝录继续问道。
老杜全皱着眉头,像是在仔细斟酌:“要说不洽,老夫人倒是一直不太喜欢少奶奶,嫌她好吃懒做,不守妇道。前几天,老夫人还想替杜少爷续一房妾室,不过少爷一直没答应。”
“杜少爷待老夫人如何?”
“杜少爷天生聪颖,又好读书,老夫人爱子如命,凡事都为他设想。少爷对老夫人也是没话说,极尽孝道,老夫人死后,还硬是为她守了三日灵。”
薛宝录点点头,话头一转:“那杜老爷子究竟得的是什么病?”
“谁知道呢?也就是人老了,精气神死了,常年卧病在床,没有几日清醒。老夫人生前悉心照料,才吊着一口气。老夫人死后,由余管家负责照顾。”
薛宝录忽然想起杜大傻挨打的情形,便问:“虽说杜大傻疯疯癫癫,可也是杜家的香火,杨铁护怎敢随意打骂?
老杜全叹了口气,悠悠说道:“大傻命苦,自小就疯疯癫癫。长大后,更是变本加厉。放火烧田,拔庄稼、睡猪圈、把畜生的屎尿抹在脸上,什么丢脸的事没做过?到后来,还差点儿糟蹋了一个姑娘。村里家家户户都讨厌他,谁都欺负他。平日里,只有天生待他好一些。”听到这些,再联想到大傻做的蠢事,薛宝录无奈地摇了摇头。
回到杜府,薛宝录脑中满是这离奇的案情,直至三更,才渐渐睡着。
3、死不瞑目
又是一个大早,薛宝录仍在睡梦中,却听见房门“砰砰”作响,门外传来天生失魂落魄的声音:“薛捕爷,出事了!老爷被獠牙鬼害了!”
这像一道炸雷把薛宝录惊醒,他急忙穿上衣衫,随天生来到杜老爷的房间。那里已经挤满了人,杜雨轩跪在床前,一言不发。余管家老泪纵横,号啕大哭。杜少夫人在杜雨轩身后,也不住叹息。车夫老李和杨铁护则站在余管家的身旁,面色凝重。
杜老爷躺在床上,神情安详。薛宝录伸手一探鼻息,的确死了。他又掀开遮盖严实的棉被,仔细检查尸身。同杜老夫人一样,只在颈间留了三洞獠牙印。
薛宝录看着满屋的人,问道:“是谁第一个发现的?”余管家泣不成声地答应:“是我,我每天都是这个时候来给老爷喂饭,谁知道……”
“你动过屋里的东西吗?”
“没有,我见老爷没了气息,就赶忙去叫少爷了……”
“除了你,谁还有这房门的钥匙?”
“只有少爷和我们几个下人有,以便随时来照料老爷……”
薛宝录点点头,扫视着屋内黯然神伤的诸人,低声说:“先办后事吧。”
杜老爷的棺木放在大堂上,村民纷纷前来吊唁。如此一来,獠牙鬼再害人的消息便不胫而走。薛宝录懒得理会这一切,他现在最要紧做的,就是在这灵堂之上,向杜家人宣布一件事情。
众人都迷惑不解地望着薛宝录。他定了定心绪,缓缓说道:“杜老爷不是被獠牙鬼所害,而是被人谋杀的。”
此话一出,引起满堂的议论。薛宝录视若无睹,继续说道:“杜老爷的鼻梁骨折断,鼻孔之中有血迹,明显是被人用软物蒙住,窒息而死。至于那三洞獠牙印,是杜老爷断气后才加上的。而且我仔细看过,老爷房间里没有一丝翻动的痕迹,连他身上的棉被都遮盖严实,所以凶手一定是杜老爷的亲近之人,换而言之,在座诸位里面,有一个就是杀害杜老爷的凶手!”
他这番话如平地惊雷,众人或咒骂,或置疑,各种声音如决堤山洪,一发不可收拾。见状,薛宝录提高了声调:“你们当中,若有谁心存怀疑,就到我处说明!”薛宝录瞥了瞥瞠目结舌的杜雨轩,又道:“还有,这个消息绝不可传进外人耳中!”
为了保全杜家的名声,也只能如此了。虽然薛宝录推测,凶手也许就在这几个人当中,却仍有许多疑问未解。到底是杜雨轩?杜少夫人?余管家?杨铁护?还是车夫老李?他们动机为何?又是如何行凶?杜老夫人之死与杜老爷之死又有何关联?獠牙鬼的传说是否确有其事?但不管怎么说,能在薛宝录的眼皮子底下犯案,可见凶手的胆大与狡猾。薛宝录暗暗告诫自己:凡事必须小心,稍有不慎,恐怕就会引祸上身。
夜里,薛宝录将天生叫到房里,就着昏黄烛光,问道:“上次杜老夫人的死,是谁最先发现的?”天生的眼珠子一转悠,答道:“好像也是余管家。”
薛宝录略略点头,又问:“你发现杜老夫人的死和杜老爷的死有什么不同吗?”
天生一脸茫然地回答:“没有啊。”
“你再仔细想想。比如,眼睛?”
天生霍地站起身,惊觉道:“对啊……”
薛宝录示意他小声一点。天生压低了声音:“老夫人死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少爷抹了几次都抹不下去。而老爷的眼睛是闭着的!”薛宝录微微点头,天生急切地问这是为什么。薛宝录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天生走后,薛宝录在床上辗转难眠。老夫人死后睁着眼,是因惊吓、怨恨,不能瞑目。而杜老爷明明是被人用东西蒙住头憋死的,即使无力挣扎,也不该这般坦然啊!难道杜老爷了却了什么牵挂?
4、动机不明
半夜里下了一场小雨,淅淅沥沥。按乡下人的说法,这是瑞雨。死者荣升天国,了无怨恨。
早上,杜雨轩撑着虚弱身子为父亲守灵,任凭谁劝也寸步不离。薛宝录在村里游逛,看似闲暇,却忧心如焚。在官府捕头的眼皮下,獠牙鬼再次害人。这消息传出,他必定难辞其咎。尽管薛宝录已料定此案绝非鬼神所为,可凶手是谁?他实在毫无头绪。不知不觉间,薛宝录又到了老杜全的矮房外。敲门进去,老人照旧沏上一壶绿茶。
“这里收成怎样?”薛宝录随意问道。
“说好也谈不上,不过杜家的地租收得不高,也还过得去。”老杜全说道。
“杜家的地怎么会那么多?”
“你有所不知,这杜家几世为官,几世从商,早不知积累了多少财宝,这里里外外的路呀,都是杜家修的。就凭这家底,整个嘉定府也找不出第二个!”听得这番解释,薛宝录大吃了一惊,杜家的财力确实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老杜全见薛宝录没答话,又叹道:“可惜啊,杜老爷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还好,有雨轩这么个儿子……”
老杜全的话,让薛宝录像醍醐灌顶了一样。如此惊人的家产,莫不就是凶手作案的目的?可是杜雨轩大可不必这样做,因为这杜家早晚都会传到他的手里。莫非是杜大傻?但他自小便疯疯癫癫,也无法做出这等孽事来。那么……杜少奶奶?听说她一直与杜老夫人不和,况且之前也是煞费苦心才进的杜家。家产于她,无疑是巨大的诱惑。可是,她一个弱女子,怎么能够做出这么凶狠的事情来呢?照此推算,在杜少奶奶身后,应当还有帮凶!
薛宝录大喜过望,辞别老杜全,回到那愁云惨雾的杜府。在卧房里,薛宝录又叫来了天生,和颜悦色地试探道:“听说少奶奶一直与老夫人不和,你可知道?”
天生拍着胸脯直言不讳:“这些事我怎会不知道?老夫人一直嫌她懒,时不时还骂上两句。而少奶奶性子很烈,常常和老夫人对着干。后来老夫人想为少爷找个妾续香火,少奶奶气得哭,少爷也因此没有答应。”
“这样说来,杜少爷和少奶奶平日里关系很好?”
天生一摆头,鄙夷道:“好个屁!少爷厌烦她,平日都是一个人读书写字,宁愿找我做伴,也不愿和她处在一起。为这个,她可没少刁难我!”
薛宝录不解,追问道:“既然杜少爷讨厌少奶奶,又为何不愿意续一房妾呢?”天生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怯怯地说:“这个……你要不说出去,我才告诉你。”看着他怯懦的样子,薛宝录不禁好笑,便应诺:“我答应你。”
天生把身子向薛宝录微微一斜,压着嗓子说:“平日里,我常常听别人说起那些男女之事,所以有好几次夜里,我都跑到少爷的门外偷听,可什么动静都没有!”
“没有动静?”
天生见薛宝录不明白,又加重了一些语气:“就是说,少爷身子不行!他知道再续一个也生不出孩子,所以没有答应!”薛宝录恍然大悟,一阵好笑,天生也在旁边嘿嘿傻笑。
杜少爷身体差,行不了房事。杜少奶奶风华正茂,不免生异心。这正好合乎薛宝录的推测,杜少奶奶的那个帮凶,也许就和她有着暧昧关系。想到这里,薛宝录又转念一问:“杜少奶奶平日里和谁亲近?”
天生抓了抓脑袋,喃喃道:“和谁亲近?她那么惹人厌,鬼才和她亲近!”
“真的没有?比如杨铁护啊那些人?”
天生像是在极力思索,然后眉头一舒,说道:“你一说我才想起,少奶奶每次看见杨铁护都挂着笑脸,有一次,少爷还因为这种事气得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薛宝录点点头,又陷入沉思。杜少奶奶和杨铁护,这二人的勾结也合乎情理。杜家不能添丁传后,老夫人就怪罪少奶奶。少奶奶受了委屈,再加上杨铁护的怂恿蛊惑,谋财之心盛起,对二老痛下杀手也就顺理成章了。
天生见薛宝录不言不语地入了神,愣愣地问:“薛捕爷,你问这些做啥?”薛宝录故意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说道:“你这小鬼头,不该知道的别打听!”天生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话。
5、再添新魂
摆灵三日之后,杜老爷入了土,葬在老夫人坟旁。
虽说薛宝录心中已有推论,但是无凭无据,也无可奈何。况且他仍有许多疑惑未解,比如杜老夫人的死因是什么?杜老爷临死前又为何神情坦然?而且照余管家所说,少奶奶并没有老爷卧房的钥匙,那凶手又是怎么进入杜老爷房间里的呢?这些疑问如迷雾般缠绕于薛宝录心头,让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监视少奶奶和杨铁护的一举一动,希望可以捕获一些证据。
杜雨轩一连几日都郁郁寡欢,身形也日渐消瘦,眼看即将抑郁成疾。薛宝录心中倍感内疚,身为堂堂捕头,到如今仍未起丝毫作用,真是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