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能
美学是以艺术为中心研究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的科学。它是一门人文科学。而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包括,人对自然的审美关系,人对他人(社会)的审美关系,人对自身的审美关系,所以,从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来看,美学应该有三个维度:一是生态维度,研究人对自然的审美关系,可以称为生态美学;二是社会维度,研究人对社会(他人)的审美关系,可以称为人生美学,也有人称之为人类学美学,如交际美学、伦理美学等;三是自我维度,研究人对自身的审美关系,可以称为自我美学,如人体美学、服饰美学等;而艺术美学(文艺美学)则是它们的综合性结晶。因此,生态美学只能是美学学科的一个维度的表现,或者说是美学的分支学科,不可能取代总体上研究全部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的美学。那么,任何一种美学都应该有自己的生态维度,都应该有自己的生态美学这样的分支学科。因此,从马克思主义的实践美学来看,生态美学的中心就只能是“人的人化”或“人的自然化”,也就是只能是“通过人”和“为了人”的宗旨,或者确切地说是,通过人类的实践自由来使人成为真正的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人,自由全面发展的人,从而实现社会的全面、协调、可持续发展,构建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社会。
一、“人的人化”与“自然的人化”
按照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以及其他主要著作中的论述,实践是人的生存基础,人的存在方式,人的本质的主导方面。人必须通过自身的生产和物质生产来满足自己的物质需要,与自然界进行物质和能量的交换,以保证自己的肉体存在,人还必须从事精神生产来满足自己的更高层次的发展性、精神性的需要,以充分地自我实现,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人必定在以物质生产为中心的社会实践中结成一定的社会关系,并且在社会实践中不断自我生成,完整地创造自己的历史。所以,实践,不仅仅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的感性活动,而且是人类自由自觉、有目的、有意识的理性活动;实践不仅仅是人类认识的基础,而且也是将外在对象移植到人们的意识之中的转换器,更是检验认识的真理性的唯一标准。人在社会实践中,不仅使大自然由与人关系不密切的、甚至威胁到人的生存的“自在的自然”逐渐转化为与人关系密切的、能确证人的本质力量的“为人的自然”,成为“人化的自然”,而且不断改变着自身的性状,使自己不断全面、丰富地发展,由私有制条件下的“异化的人”逐步成长为每个人都得到自由发展的“全面的人”,成为“人化的人”,也就是说,实践也是一个自然对象化为人的内在尺度的过程,即是一个人的自然化或人的人化的过程,因为人只按自己的物种的尺度来建造就仍然是动物,只有当人能够按照自然界任何物种的尺度来建造时,他才是真正的人。实践是一个生生不息、充满活力的动态过程,它不是一个永恒不变的实体,而是包含着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意识等一切关系的,亦即包含着主客体间性、主体间性的动态开放过程。因此,实践是唯一一种能够超越一切客体与主体、理性与感性、个体与社会、物质与精神、主客体间性与主体间性等等二元对立的超越的动态过程,而且也是一种人类超越现实并且自我超越的开放过程。
简而言之,实践是人类的有目的、有意识的对象化的感性活动,是一个自然的人化与人的自然化(人的人化)相统一的过程,是人类超越自然和自我超越的生存方式,是人类确证自己的本质力量的活动。实践在某种宽泛的意义上可以说就是人的现实活动,一般与人的意识过程、理论活动相对而言。
“自然的人化”作为实践唯物主义和实践美学的一个主要范畴,已经是国内外哲学界和美学界所公认的、耳熟能详的基本概念,但是,由于各种复杂的原因,我们以前在论述和阐述“实践”的概念时,对于实践的对象化过程有失偏颇,只注意到实践对象化的一方面——自然的人化,即在实践中人对自然的改造而形成的自然对人的关系改变的一面,而相对地忽视了实践对象化的另一方面——人的人化,即在实践中人对自己本身的改造而形成的人对自然关系的改变的一面。因此,在一种把自然(客体,客观)与人(主体,主观)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的指导下,实践被片面地理解为单向的——自然向人的归属的过程,所以,形成了“人类中心主义”,把自然当作被征服的对象,而把人当作自然的主宰,从而产生了自然与人的一种对立的,甚至对抗的关系。在人类社会的工业化和现代化的进程之中,人与自然的这种对立和对抗的关系日益突出,甚至频频出现自然对人的灾难性报复,人们逐步认识到,人与自然除了相对立的一面,还有相协调的一面,而且,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创立马克思主义的实践唯物主义和科学社会主义的时候,就已经批判了资本主义工业化和现代化的种种弊端,明确地规定了实践的双向对象化,明确地指出,人类的社会实践最终必须扬弃私有制所产生的人的异化现象,人应该成为真正的人——自由全面发展的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人,回归自然的人。所以,“人的人化”与“自然的人化”是实践美学的一对范畴,是实践的双向对象化的两个维度,前者是从人的角度而言的,后者是从自然的角度而言的。实践对象化的这两个方面是不可分割的统一整体。也就是说,人们在改造自然的同时,也在同时改造自己,在使自然成为“为人的自然”,即人化的自然的同时,也在使自己成为“天人合一”的人,即“人化的人”。
“人的人化”是实践的双向对象化的不可或缺的一个方面,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之中已经有过论述,不过,“人的人化”这个概念,并不像“自然的人化”概念那样,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之中就有的,而是笔者根据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之中的思想和具体论述,与“自然的人化”相对而归纳出来的。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有关共产主义的手稿之中,马克思多次谈到了“人的人化”。
我们可以列举如下:“人和人之间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关系是男女之间的关系。在这种自然的、类的关系中,人同自然界的关系直接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直接就是人同自然界的关系,就是他自己的自然的规定。因此,这种关系通过感性的形式,作为一种显而易见的事实,表现出人的本质在何种程度上对人说来成了自然界,或者自然界在何种程度上成了人具有的人的本质。因而,从这种关系就可以判断人的整个教养程度。
从这种关系的性质就可以看出,人在何种程度上成为并把自己理解为类存在物、人。男女之间的关系是人和人之间最自然的关系。因此,这种关系表明人的自然的行为在何种程度上成了人的行为,或者人的本质在何种程度上对人说来成了自然的本质,他的人的本性在何种程度上对他说来成了自然界。这种关系还表明,人具有的需要在何种程度上成了人的需要,也就是说,别人作为人在何种程度上对他说来成了需要,他作为个人的存在在何种程度上同时又是社会存在物。”(《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这是马克思用人与人之间的男女关系来说明,人与自然的关系之中人应该成为“人的”本质和本性表现出来,从而显示出人的教养程度,也就是说,要把男女之间的关系由自然的、本能的、动物的需要改变为“人的需要”,人才可以提高自己的教养程度,使自己成为真正的人,与自然界和谐统一的人。不过,马克思在这里把这种“人化的人”叫做“社会存在物”,那么,“人的人化”在这里就是“人的社会化”。紧接着在关于共产主义是私有制的积极的扬弃的手稿之中,马克思对于这里的“社会”的含义进行了阐述。他说:“社会性质是整个运动的一般性质;正像社会本身生产作为人的人一样,人也生产社会。活动和享受,无论就其内容或就其存在方式来说,都是社会的,是社会的活动和社会的享受。自然界的人的本质只有对社会的人说来才是存在的;因为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对人说来才是人与人联系的纽带,才是他为别人的存在和别人为他的存在,才是人的现实的生活要素;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才是人自己的人的存在的基础。只有在社会中,人的自然的存在对他说来才是他的人的存在,而自然界对他说来才成为人。因此,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这里非常明确地指出了“社会”这一概念的含义,这里的“社会”不是一般的意义,而是特指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因此,这里就是指的扬弃了私有制的共产主义社会,这时候的人就是“社会的人”,也就是“人化的人”。马克思还进一步说到了这样的“社会的人”的特点:“同样,私有财产的积极的扬弃,也就是说,为了人并且通过人对人的本质和人的生命、对象性的人和人的产品的感性的占有,不应当理解为直接的、片面的享受,不应当仅仅被理解为占有、拥有。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换句话说,“社会的人”或“人化的人”就是一个“完整的人”,以全面的方式占有自己的本质的人,也就是自由全面发展的人。这种“社会的人”或“人化的人”的感觉也有其特点:“私有财产的扬弃,是人的一切感觉和特性的彻底解放;但这种扬弃之所以是这种解放,正是因为这些感觉和特性无论在主体上还是在客体上都变成人的。眼睛变成了人的眼睛,正像眼睛的对象变成了社会的、人的、由人并为了人创造出来的对象一样。因此,感觉通过自己的实践直接变成了理论家。”这里对于“社会的人”或“人化的人”的感觉和特性作了精辟的阐发,对于审美来说,这个“感觉通过自己的实践直接变成了理论家”是非常重要的,它阐明了审美的感觉是一种“积淀了理性的直觉”,是在实践之中逐步直接变成了理论家的感觉,即直觉。换句话说,也只有在实践中“人化的人”或“社会的人”才具有美感的享受。所以,马克思接着说:“因此,需要和享受失去了自己的利己主义性质,而自然界失去了自己的纯粹的有用性,因为效用成了人的效用。”这样,马克思就对于“社会的人”即“人化的人”作了如此精彩的阐述,而且时时刻刻都可以引导到“社会的人”或“人化的人”才可能有美和美感的相关结论之上去。在后面论述了“通过工业——尽管以异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类学的自然界”以后,马克思就谈到了“人的人化”,即“人作为人”的问题。他说:“全部历史是为了‘人’成为感性意识的对象和使‘人作为人’的需要成为(自然的、感性的)需要而作准备的发展史。历史本身是自然史的即自然界成为人这一过程的一个现实部分。自然科学往后将包括关于人的科学,正像关于人的科学包括自然科学一样,这将是一门科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这里十分清楚地论述了“人的人化”问题,而且把“人的人化”作为历史的发展方向,这就是把共产主义理想社会作为“人的人化”的社会。所以在后面,马克思才可以说:“在社会主义的人看来,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说来的生成过程……”这与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所说的共产主义的人的自由发展是完全一致的。在《共产党宣言》中,他们宣布:“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版。)二、“人的人化”与“人的自然化”
“人的人化”,从马克思的上述论述之中来看,实际上也就是“人的自然化”,也就是人回归到自然,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成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人。只是在这里,我们首先得说明,这个回归自然是经过长期的以物质生产为中心的社会实践的,在更高的层次上的“回到自然”,而不是像卢梭所追求的回到人的原始状态,也不是像先秦时代的老庄所提倡的“无为”的“法自然”。因为他们仍然都是站在人类的原始社会的、人类“史前史”的立场上的回归,而不是站在人类社会发展史,更不是站在共产主义社会理想的立场上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