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虹光
我喜欢和谐好多年了,起初并没有建设和谐文化、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博大意识,只是从渺小的自我出发,希望与周围的人和和美美,不吵不闹。
那时,我还住在“团结户”里,为解决住房问题与单位一位权力人物发生了冲突,而后又与我的“团结户”邻居吵了一架。前面的冲突以我的失败而告终,但我骄傲的是,我堂堂正正,没有低下高贵的头,虽败犹荣;后面这一架却令我非常难堪,也非常苦恼。难堪在于吵架的内容不仅说不清是非,而且一地鸡毛得上不了台面,苦恼则是与共事几十年的邻居从此冷若冰霜形同陌路。有一次去卫生间,又在过道里碰上,他不看我,僵着脖颈对着空气说:“门房叫你去一下。”我愣了一下,等明白这是在跟我说话想要道谢时,他已旋身进了屋。我与邻居般般大一起进剧团,一起学戏演戏,一起长大成人成家,一起住进这简陋的楼房,一墙之隔的两张床上,我们都在做着人生的美梦。我们彼此了解,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他也知道我不坏,一个门进出抬头不见低头见,僵持得太难过了。有几天我处心积虑地伺机与他说话,假装扫地在过道上逗留等待他从屋里出来,我准备着,只要目光一相遇我就开口。可我们的目光一直没有相遇。我又想主动敲他的门,戏中常有这样的情节:甲主动上门,乙负气不理,几次三番,甲最终以真诚打动乙。晚上睡不着,我会浮想联翩,怎么去敲门,门开了第一句话怎么说,我打腹稿,一遍遍地修改。然而,天一亮,一看见他那冰冷的脸或者他的后背——更多的时候他只给我后背——所有我自认为非常动人的台词一句也说不出口了。就在苦恼的日子里,我写了《同船过渡》,那是我对和谐的渴望。
写戏最怕没有矛盾。胡传魁说阿庆嫂是自己人,刁德一就得说阿庆嫂不是自己人,胡传魁相信阿庆嫂,刁德一就得怀疑阿庆嫂,阿庆嫂则利用这一对矛盾巧妙周旋掩护新四军,“智斗”一折之所以常演常新成了现代京剧中的经典,固然有唱词唱腔的精彩,但如果没有环环相扣起伏跌宕的矛盾,就不会那么生动有趣。而那些唱词唱腔正因为惟妙惟肖地表现了人物之间的纠结,尽管观众烂熟,却还是能在一遍遍欣赏中获得快感。写戏就是要寻找矛盾,要作好事之徒,要“生事儿”,制造矛盾,有矛盾才有冲突,戏剧就是冲突的艺术,华山一条路,南北两路兵,狭路相逢你死我活,有冲突戏就好看。然而现实中的冲突就不那么好看了,比如我与“团结户”仅吵了一架,就身心俱疲、两败俱伤。
所以我举双手赞成和谐,和谐至少可以不吵架,心情愉快才能“建设和谐文化,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走向更高级的阶段!
我希望清早起来看见明媚的阳光,蓝天一碧如洗,白云像一团团雪絮徐徐漂移,路人们相遇有“早上好”的亲切问候,不小心相撞有“对不起”的歉语,公车上有人让座,回应的是温和与微笑,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与人为善,讲究公平,老有所养,壮有所用,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孩子能上学,患者得救治,说话算话谦谦君子一诺千金,诚信成为普遍的价值准则,再没有农夫和蛇的新版故事,再没有乌鸡眼似的生死恶斗,一马平川天下太平。
这就是和谐社会,这就是我的理想!遗憾的是理想与现实总是有距离一如爱情与婚姻的迥异,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人间有人间的快乐也有人间的麻烦,树欲静而风不止,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咱想要和谐,那不和谐就偏偏要来作对,翻开每天的报纸,惊天大案,矿难频仍,造假屡禁不止,即将竣工的大桥轰然垮塌,身绑炸药的民工扼住老板讨要工资,中央成立了反贪局,要从源头上遏制韭菜般割不完的腐败,傍大款,包二奶,环境污染气候变暖,商业文化与精神文明,吃饭的问题尚未彻底解决,又来了吃饱饭以后怎么办的困惑,一道道山来一道道水,沟沟坎坎,奔向现代化的路上并不花团锦簇。
艺术不可能立竿见影地解决社会问题,但艺术能影响人们的心灵,化解心中的坚冰,拨去眸上的云翳,让人明辨是非,知道荣辱,财富要靠诚实的劳动去获取,幸福不仅仅来自有房有车,人生需要竞争,更需要亲情和友情,奋斗要面对现实,更要高高擎起理想的火炬。
艺术是教人学好的,人好了,才能团结一心把沟沟坎坎迈过去,社会才能和谐。艺术将引领我们走向和谐。
沈虹光,湖北省文联主席,湖北省文化厅副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