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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游侠天下——塞万提斯与殖民激情(2)

堂吉诃德无视时代的变迁,着迷于骑士小说,崇拜熙德和火剑骑士,佩服贝那尔都,称赞巨人莫冈德,“不过他最喜欢的是瑞那尔多斯·台·蒙达尔班,尤其喜欢他冲出自己的堡垒,逢人抢劫,又到海外把传说是全身金铸的穆罕默德的像盗来”。在堂吉诃德的幻想王国里,整个世界都由巨人、恶魔和强徒组成,轮番映现出挥舞着一千条长胳膊的巨人、蒙面的骑骆驼的魔法师、痴情的公主、落难的女皇和一眨眼变为羊群的军队,而他的任务就是走遍天涯海角,把害人的妖魔一一找出来,与之拼死搏斗以救助落难的男女。为此,他勇斗风车、力战群羊、释放囚徒、剑劈酒袋,誓为荡平人间不平而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不过,只要我们对小说主人公的冒险稍作分析,就可以发现,堂吉诃德的游侠,与其说是弘场一种骑士精神,倒不如说是基于一种种族责任。因为小说中所有的假想之敌,几乎都明白无误地指向摩尔人,指向黑色非洲,指向东方世界,尽管当时西班牙已经高举帝国之鞭,对处于弱势的摩尔人大张挞伐。为了暗示堂吉诃德游侠的文化意义,作者在小说中写到了这样一个细节:

离开公爵府之后,堂吉诃德和桑丘在路上碰到一群为城里祭坛运送圣像的农人,其中一尊圣像是摩尔人的杀星堂圣狄艾果(亦即圣雅各)的像:那是西班牙王国的保护神,骑着马,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剑,在摩尔人的身躯和头颅上践踏。这尊圣像,对堂吉诃德的冒险作了象征性的诠释。

在作者的潜意识里,帝国骑士的天职就是铲除异教的妖孽。

堂吉诃德第三次出游之前,神父故意在主人公的病榻旁大谈骑士之道,以试探堂吉诃德是否恢复理智。他东说说,西讲讲,谈起京城里传来的新闻:土耳其人集结了强大的海军,进逼西班牙国境,不知他们有什么图谋,也不知这场大风暴要在什么地方爆发。土耳其人的威胁几乎年年给基督教国家敲警钟,使他们都加紧备战。

堂吉诃德听罢,意气勃发,说道,国王陛下只要传令全国的游侠骑士到京城聚会,“尽管只来六个,说不定其中有一个单枪匹马就能打得土耳其全军覆没”。他的外甥女儿闻言后惊呼,舅舅难道又要去当游侠骑士吗?堂吉诃德毫不犹豫地说:“我到死也是游侠骑士,不管土耳其人从南来,从北来,不管他们的兵力多么强大,随他们来吧!”

对于西班牙人来说,摩尔人几百年的统治是一种无法忘却的文化记忆,而堂吉诃德的每一次冒险,差不多都与征讨摩尔人有着不解之缘。主人公首次出游挨打,街坊救他回家,问他哪里疼痛。堂吉诃德把巴尔多维诺斯忘记了,但却记起了摩尔人阿宾德来被安德盖拉总督罗德利戈·台·那尔巴艾斯捉住,押送到总督署去的事。大战风车之后,堂吉诃德折断了长枪,心上老大不痛快,但他转念一想,又对桑丘说:“我记得在书上读到一位西班牙骑士名叫狄艾果·贝瑞斯·台·巴尔咖斯,他一次打仗把剑斫断了,就从橡树上劈下一根粗壮的树枝,凭那根树枝,那一天干下许多了不起的事,打闷了不知多少摩尔人,因此得到个绰号,叫做‘大棍子’。”

由于时时沉溺于大败摩尔人的虚拟历史之中,所以旷野里两大群羊掀起的灰尘引起了堂吉诃德的无穷遐想,他心花怒放地告诉桑丘:迎面来的军队是大皇帝阿利芳法隆率领的,他的领土是广大的忒拉玻巴拉岛(现斯里兰卡);我背后来的军队是他仇敌咖拉曼塔斯国王的军队,他名叫卷袖的潘塔玻林,因为他跟人家打架的时候常露着一条右胳膊。他们结仇有个缘故。阿利芳法隆是凶狠的异教徒,他爱上了潘塔玻林的女儿。那位公主很美,而且很文雅,她是基督徒;他父亲不愿意把她嫁给异教的国王,除非他背弃了伪教主穆罕默德,改信基督教。

接着,堂吉诃德滔滔不绝地说:前面的这支军队是由许多民族组成的:有喝着名的顸托河甜水的人;有玛西利山地上来来往往的人;有阿拉伯乐土筛取金沙的人;有在清澈的泰莫东泰河两岸着名的清凉胜地享福的人;有开凿了种种渠道来排引含蕴黄沙的巴克多洛河水的人;还有说了话不当话的米奴达人;以射箭出名的波斯人;一面逃跑一面战斗的巴尔多人和梅狄亚人;游牧的阿拉伯人;性情极残酷、皮肤极白净的西塔人;嘴唇上穿窟隆的埃塞俄比亚人,还有说不出的其他民族。以上这些有色种族,当然也就是堂吉诃德要与之战斗的东方异类了。

可以说,在小说中,堂吉诃德为摩尔人大发其狂的描写,构成了一种经典的叙事。在驴鸣镇附近,小偷、江湖骗子贝德罗(堂吉诃德释放的囚徒中的一个,原名叫希内斯)拉帮演出傀儡戏《鼎鼎大名的堂盖斐罗斯解救梅丽珊德拉》,剧中的堂盖斐罗斯是一个法国骑士,他的夫人梅丽珊德拉是一位绝世美人,传说中法兰西查理大帝的女儿。她被西班牙桑苏威尼亚城的摩尔人抢去,堂盖斐罗斯从法国赶来救出了夫人。此时摩尔人倾城出动追赶,堂吉诃德看见那么多的摩尔人,听到响成一片的鼓角声,觉得该为逃亡的一对出把力。于是,他拔剑跳上戏台,恶狠狠地向戏里那些摩尔人挥剑乱砍。有些傀儡砍倒了,有些断了脑袋,这个折了脚,那个剁成了块儿。他挥剑刺呀、劈呀、斫呀、扫呀,剑如雨下,没一会儿,一座戏台全打塌了。与此同时,他还口中乱嚷:“要不是有我在这里,英雄堂盖斐罗斯和美人梅丽珊德拉的下场就不堪设想!不用说,准给那一群狗东西赶上,他们非死即伤。所以骑士道在这个世界上比什么都要紧,应该永远流传下去。”

在堂吉诃德的理念中,摩尔人神秘莫测,异教徒奸诈狡猾。

他们常常幻化为魔法师,或剥夺自己虚拟战斗的快感,或阻碍游侠骑士去夺取胜利的锦标。一天晚上,堂吉诃德和桑丘住在客店顶楼。深夜,客店女仆玛丽托内斯来与一个骡夫幽会。因为伸手不见五指,女仆错摸到堂吉诃德床边。堂吉诃德以为她是城堡长官的公主,便将她紧紧搂在怀里。骡夫醋意大发,大打出手,堂吉诃德挨了许多拳头。神圣保卫团的巡逻队长探问打架原因,堂吉诃德出言不逊,脑袋又被队长打起两个大包。一场混战之后,堂吉诃德对桑丘说:今夜堡垒长官之女跑来看我,这等艳福惹起了老天爷的嫉妒,不知从哪儿伸来一只巨灵神的大手,在我下巴颏上揍了一拳,揍得我鲜血直流;接着又把我毒打一顿。……所以我想,准有个魔法禁咒着的摩尔人守护着这位小姐,不让我消受她的美色。在潜移默化中受到主人影响的桑丘则说:“也不让我消受,因为足有四百多摩尔人把我狠狠地揍。”所以,为了驱除这样的噩梦,堂吉诃德不仅要在本土“替天行道”,而且志在跨海远征。神父和理发师看到了这一点,决定设计将在黑山苦修的堂吉诃德逛骗出来。他们让美人多若泰装扮成埃塞俄比亚公主,恳求堂吉诃德去诛灭一个敌国的巨人:“我父亲名叫智慧的悌那克利欧。他精通魔术,凭这门学问,算准我母亲哈拉米莉亚王后要比他早死,他自己不久也要过世,我就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他说,他虽然为这件事担心,他算准的另一件事更使他着急。据他说有个彪形巨人名叫攒眉怒目的巨人庞达斐兰都,管辖着和我国差不多是接境的一个大岛。原来那巨人的两眼虽然长得端正,却是个斗鸡似的对接着。这是因为他居心歹毒,要人家看了害怕。据我父亲推算;那巨人知道我成了孤儿,就要率领大军入侵,夺取我整个王国,不留一个小村子让我安身;除非我肯嫁他,才免得亡国落难。可是我父亲预知我对于这样不相配的婚姻是不愿意的。他这话一点不错,我绝不想与那巨人结婚;不论多高多大的巨人,我都不嫁的。我父亲还说,他死之后,我一看到庞达斐兰都进犯国境,就别留在国内防守,自取灭亡;如果我要让忠心的老百姓活得性命,不至全被歼灭,我得毫无抵抗,把整个国家让给他。因为那个巨人力大无比,我们没法抵御。我只好带领几个手下人,立刻到西班牙去。那里有一个名震全国的游侠骑士,我能找到他,我的苦难就有解救了。”多若泰还说,如游侠骑士杀了巨人,愿意与她结婚,她将一诺无辞,把自己的王国连同本人交给他。堂吉诃德一听大悦,决定远涉重洋,去征讨异教的魔鬼。走火入魔的桑丘,对此也深信不疑。当堂吉诃德在梦中大战皮酒袋之时,他竟然大喊,“我主人在打仗呢!我从没见他打得那么拼死命的,你们快来帮忙!啊呀,跟咱们米戈米公娜公主作对的巨人给他挥手一剑,脑袋瓜就像个萝菔似的齐根砍下来了!”

堂吉诃德的偏执,还在于他即使身处逆境,其征服摩尔人的初衷也始终不改。第二次出游的结果,是堂吉诃德被关在牛车里押回家。他认为这又是异教的魔鬼在作祟,说英勇的骑士常常遭罪,可是,“高尚的品德是压不倒的,单靠它本身的力量就足以抵制魔法祖师索罗阿斯德斯的全套邪术,克服一切困难,像阳光一样照耀世界”。此后,他又对一位教长吹嘘说:“我是个游侠骑士:不是默默无闻的那种,我准是世世传名、人人效法的模范骑士,即使忌妒性变成的忌妒精,波斯的一切魔术家、印度的一切婆罗门、艾悌欧比亚的一切神秘家全都和我为难,也奈何我不得。”

小说最后,堂吉诃德败于“白月骑士”手下,被迫遵命回家。途中住店,发现房间挂着的斜纹布上画着人物。一幅是海伦在梅内拉奥家被那色胆如天的远客抢走,画得非常拙劣。另一幅是狄多和伊利亚斯的故事:伊利亚斯在海上乘着一艘方帆快艇准备逃跑;狄多在高塔上,挥着半条床单,好像是向逃亡的远客呼吁。画中的海伦并不像是被人强抢似的,淘气似的背着脸在笑,狄多倒是眼泪双流。堂吉诃德看了好不气恼,愤愤地说:“这两位夫人不幸没生在当代;我更不幸,没生在她们的时代。我要是碰到画上那两位先生,特洛伊就不会烧成白地,伽太基也不会灭亡;我只要杀掉一个巴黎斯,就铲除了这种种灾祸的总根子。”

作为专为铲除东方异类而生的现代骑士,堂吉诃德坚信自己必能青史留名,功盖“法兰西12武士”、“世界9大豪杰”。为了虚构这种神话,作者甚至不惜让他独战猛兽。堂吉诃德第三次出游伊始,参孙学士扮成镜子骑士挑战堂吉诃德,不意却被瘦马驽辛难得撞翻在地。堂吉诃德好不得意,时值奥兰总督向皇帝进贡两头非洲猛狮,堂吉诃德不知天高地厚,命令赶车人将狮笼打开,欲与狮子搏斗。可这两头非洲丛林中生长的最凶猛的狮子,尽管大得吓人,形态狰狞可怕。但长途的跋涉却使它们疲惫不堪,不愿出笼。这样的描写,无疑极大地满足了作者的种族自恋情感。

堂吉诃德对黑色非洲的征服欲望,在当时的西班牙决不是一个偶然的文化现象,因为小说中的公爵夫妇表现得比堂吉诃德还要癫狂。他们白天打猎,晚上不惜调集数以百计的仆从摆下迷魂阵,要鞭打桑丘三千三百鞭为杜尔西内娅解除魔法。这是一个仲夏之夜,“夜色愈深,忽见树林周围起了火似的,随就听得四面八方远远近近号角响成一片,配合着别的军乐,好像有大队骑兵过境。他们在树林里简直给火光耀花了眼睛,军乐震聋了耳朵。

接着传来一片声的‘雷利利’(阿拉伯人战斗时之呐喊,意为‘只有一个上帝’——作者注),像摩尔人战场上厮杀的喊声。同时喇叭声、号角声、咚咚的鼓声、悠扬的笛声繁声交奏,紧接不断,聒噪得神清心定的人听了也神迷心乱”。紧接着,每四头笨牛拉着一辆牛车从漆黑的树林赶出来,车上面依次坐着李冈斗法师、阿尔基菲法师、阿尔加拉乌斯魔法师,都是西班牙着名骑士阿马狄斯的死冤家。

在这场以摩尔人为假想之敌的演习中,来自东方的“悲凄夫人”自述奇祸:广大的忒拉波巴纳(斯里兰卡)和南海之间,有一个着名的冈达亚王国,摄政的是阿尔契皮埃拉国王的寡妇堂娜衮西娅王后。她的独生女安多诺玛霞公主是冈达亚王国的女皇储,却为一个浪荡子弟堂克拉维霍奸占,王后为此活活气死。她的亲表哥巨人玛朗布鲁诺为王后报仇,用魔法将安多诺玛霞变成一只铜猴,把克拉维霍变成一条金属鳄鱼。“他们中间隔着一个金属的柱子,上面刻着几行叙利亚文……‘这一对胡闹乱来的男女,要等英勇的曼却人和我决斗之后,才能恢复原形;司命女神已经注定,这件空前的险事,要靠那位曼却人的大力收场。’”最后,众人哄骗堂吉诃德和桑丘二人坐上一匹巨大的木马,“飞行”几千哩瓦去救美,然后点燃马中的爆竹,将两人掀翻在地。

公爵夫妇的演习构想与堂吉诃德的疯癫如此的合拍,这难道是偶尔的巧合吗?

总之,对于堂吉诃德的骑士之道,作者是充分肯定的。所以,他在小说最后假借参孙·加尔拉斯果之手,为堂吉诃德写下了盖棺定论的墓铭:

邈兮斯人,勇毅绝伦,不畏强暴,不恤丧身,谁谓痴愚,震世立勋,慷慨豪侠,超凡绝尘,一生惑幻,临殁见真。

对于墓铭中的“临殁见真”,小说中的其他人自有其不同的看法,他们认同于堂吉诃德的冒险而针砭他的清醒。当堂吉诃德发疯胡闹时,几乎全西班牙都在为他而疯狂。参孙学士曾说:

“那部传记很流畅,一点不难懂。小孩子也翻读,小伙子也细读,成人熟读,老头子点头簸脑地读;反正各种各样的人都翻来覆去,读得烂熟,看见一匹瘦马就说:‘驽难得来了!’读得最起劲的是那些侍童。每个贵人家的待客室里都有这么一部《堂吉诃德》;一人刚放下,另一人就拿走了;有人快手抢读,有人央求借阅。”堂吉诃德还自我吹嘘,由于万人争购,此书已经印出了3万册,“假如上天许可,照那个趋势,直要印到三千万册”。所以,当白月骑士在巴塞罗那海滩上打败堂吉诃德,后者被迫回家时,连巴塞罗那总督也觉得兴趣索然。大失所望的堂安东尼欧则气恼地对学士说:“先生,你要治好世上妙不可言的疯子,就扫了全人类的兴。上帝饶恕你吧!你可知道,先生,有头有脑的堂吉诃德用处不大,疯头疯脑的堂吉诃德趣味无穷。

……我简直希望堂吉诃德一辈子疯下去。”

三、耶教的使命与张力

欧洲基督教文明作为一个独特的文明最早出现于8世纪和9世纪。然而,几百年间,它在文明程度上落后于许多其他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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