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度翩翩的翔哥带我走向一座小山。小山的半山腰上有很多别墅式的房子。天正慢慢地黑下来。晚风在耳边不断地抚过。这天是星期五,事情未免来得太快。
直到翔哥在一座房屋前停下来,直到翔哥将门打开,直到我看到门口乱七八糟地摆在门口的鞋子。我明白翔哥是直接带我到他的家里来了。
看到我惊讶的样子,翔哥说他家里的那个女人带着孩子回台湾了。
翔哥要我也进去。无数次幻想过翔哥的家想不到翔哥真的会带我来。日本男人不太会带女人在自己的家里不伦,翔哥在日本生活了二十多年,翔哥仍然是中国人。至于我,与男人不伦,不伦到男人的家里,是第一次。
翔哥打开电灯,我看到鞋子里多是女人的鞋子。不知道翔哥带我来这里之前为什么不稍微检点一下。我觉得至少应该将女人的鞋子藏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女人是讲感觉的,我觉得别扭。穿着眼前的红皮鞋的女人昨天晚上还睡在翔哥的身边,而我是乘了半个多小时的电车,穿过傍晚时分的马路才来到这里的。除了女人的鞋子,门口还有一个很大的浴缸,浴缸里红色的金鱼像浮游的一片片花瓣,像流水里的落花。我站在门口不动,觉得不知所措。
翔哥快声地叫我进门。翔哥说:“不要一直站在门口,被邻居看到的话总不是太好。快一点把门关上。”我随翔哥走进大门,我关上门,脱掉鞋子,我没有穿袜子。我赤脚随着翔哥走进客厅。我看到窗边是咖啡色的沙发,房间的正中央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和式坐桌。翔哥盘腿坐在坐桌和沙发的中间,翔哥要我也坐下来。房间里的光线暗暗的。窗帘垂挂着没有打开。直到不太得体,但是既然已经来了我只好在翔哥的身边坐下。即使翔哥的房子在半山腰,我依然感知到城市的风景和城市的声音。街灯透过窗帘照射进来,隔壁的邻居家里正好有宅急便到来。翔哥去冰箱取酒。
我看到客厅里的墙壁上挂满年轻女孩的相片。相片里的女孩也就十几岁的样子,我想相片里的女孩一定就是翔哥偶尔会跟我谈起的他的宝贝女儿。我不由自主地凝视着相片里女孩子的眼睛,女孩的眼睛里有令我心痛的天真和黑色的纯洁,有灿烂的笑容。是的,除了我看到的这一些,我在女孩的眼睛了几乎找不到任何在她这个年龄里的多余的东西。这样的容颜,这样的眼睛,如果看到这里正在或者即将发生的事情,或许她会像我当年诅咒自己的父亲般骂翔哥是“丧尽廉耻”。这个房间本来是她的安慰,她永远不会想到这里有她母亲作为一个妻子的不幸,她永远想象不出这里会成为她母亲悲痛的所在地。
是的,翔哥的女儿令我在这个时刻想起我的父亲和我父亲的情人。
我喜欢的男人都大我很多,我甚至喜欢和我父亲有一样年龄的男人。我喜欢成熟的男人与我的父亲有关。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父爱,我不知道父爱是什么滋味。我找男人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找不但给我情爱同时也给我父爱的男人。我从来不会跟比我小的男人有关系,他们满足不了我。他们只能满足我的肉体但是满足不了我心里的饥渴。
我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喜欢我,直到那一次我和母亲去菜市场,母亲用手指着一个婆婆对我说:“那个女人就是黄婆。”母亲的语气似乎告诉我我应该认识黄婆,我问母亲我看过这位黄婆吗?
母亲很意外。母亲说:“你不记得了?”
母亲说:“你还是小孩子的时候,黄婆经常到家里来找你爸,偏偏她每次来你都会惊天动地地哭。为此你挨了你爸不少的打。”我想起黄婆就是那个我称为“猫猴”的女人。
我想起那一天那一刻。
我母亲做好了饭,母亲要我到对面的小楼上的一个人家叫父亲回来吃饭。我是飞跑着去的。推开大门我看见父亲的怀里坐着另外一个女人。父亲对站在大门口的我说:“快回去,就说我今天不在家里吃饭。”
父亲看上去很不耐烦。
我回到家里,我对母亲说爸不要在家里吃饭,母亲不说别的,母亲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我:“再去。”我记得父亲很晚才从女人那里回到家里。我还记得父亲只用一只脚就将母亲给他预备的桌子上的饭和菜踢翻了。我记得母亲那个时候的神情。我是说这样的事情在我童年的时候经常发生,好像我家里的家常便饭。我经常想我的父亲可以突然间死去,或者我可以亲手杀死父亲。我的父亲的血液里涌流着一种疯狂,这种疯狂遗传给我。
翔哥带我到他的家里令我想起我的父亲和父亲的情人,我突然有一种虚脱下来的感觉,我意识到我原本是什么都没有的,无论精神上的还是物质上的,什么都无所谓,想要的话我可以拿过来。自从那一天,宽肩膀的翔哥拿着雨伞向我走来,我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在日本我无依无靠。而翔哥他知道这一切,他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知道我想要什么。对于我来说,我不仅喜欢翔哥的屁股,我还喜欢翔哥的令我无从把握的神情。从见面的那一个瞬间翔哥就用老朋友的口气跟我所话。是的,我在大陆,翔哥是在台湾,我们在不同的地方度过了属于自己的有所着落或者是无所着落的大段时间,我们知道我们的一切都无从谈起,我们素昧平生,我们厮守但是我们从来不问对方的过去,我们之间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和翔哥在一起后,我的脸就变得像我的父亲,我的脸是一张酒精中毒的脸。我在什么时候忘记了想要父亲死去的欲望?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父亲的疯狂的神情还停留在我的心底。
黝黯的房间内开始有温热的躁动。我知道这种躁动来自于我父亲遗传给我的疯狂,翔哥坐到沙发上,取过香烟,将打火机拿到手中。随着打火机的喀哒的声音翔哥的面颊上跳过燃烧般的红色的火光。翔哥猛烈地吸了一口烟,翔哥口中蓬蓬翻卷的烟雾将翔哥的脸全部缭绕住了。我静静地看着翔哥。
翔哥要我坐到沙发上。
翔哥将红酒杯递给我。
翔哥说:“干杯。”
我喝光了红酒。
翔哥跪倒在沙发的前面,翔哥小狗般地跪在我的面前,翔哥开始开始吻我的腿和我的脚。翔哥说:“秋子,今天你就留在这里过夜。”
翔哥说:“明天从这里去大学。”
翔哥说:“我送你去。”
我本来喜欢翔哥像小狗一样地吻我亲我,可是我总是克制不住地看墙上他女儿的相片。翔哥的女儿像一个布娃娃穿着可爱的连衣裙。我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回到我父亲和黄婆那里。
翔哥说你:“秋子,今天就将你丢在这里好了,你想叫就叫。”
翔哥说:“这间房子在小山的半山腰,隔壁的邻居离这里比较远因而会听不见你的叫声。”翔哥这样说令我觉得我像只猪我对翔哥说:“我觉得难堪。”
我说:“墙壁上相片中的你女儿好像不眨眼地看着我们。”
翔哥说:“那不是我的女儿。”
翔哥说:“那只是一张我女儿的相片。”
翔哥说:“神经质。”
翔哥说:“你可以不在意那只是一张相片。”
我攥着翔哥的手,我说翔哥你不懂。
翔哥说:“我懂。”翔哥说你想说:“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有多么爱我。”
这个家不是我的世界。另一个女人的鞋子和味道令我晕头转向。我只是今天才出现在这里的一个灼热的秘密。墙上的娃娃好像在告知我我在作孽。墙上的娃娃如今在另一个国度另一个城市里酣睡,我和她的父亲在一起,我和她的父亲是一对情人。翔哥可以不在乎墙壁上他女儿的那双眼睛,我觉得身为做父亲的他有点儿过分。我无法理解此时此刻的翔哥,一如女人不能理解那些偷情的男人为什么会将女人带回家里做那件事。男人是一种本能的动物,他们只会令他们的亲人感到忧伤。
也许是我没有胃口吃东西,空着腹喝酒很快就晕晕乎乎了。翔哥要我穿上他的睡衣,睡衣宽大至膝。翔哥从楼上的卧室搬来他的被褥,翔哥要我躺下来。翔哥过来剥我穿着的睡衣。翔哥说如果你在乎那一张相片我们可以将灯关掉。
感到他人的骚扰我说我想听听音乐。音乐可以唤起我的情绪可以令那一条小河重新流淌。翔哥找出一张CD,竟然是ENYA。
ENYA是很多电影电视和广告的主题曲,是罗马的论理,是感性的败北,是螺旋式构筑的音的造型,是疲惫的心的宗教。我以为ENYA是翔哥的趣味,竟然是那个女人的趣味。CD是九二年我到日本来的那一年制作的,收录有我最喜爱的“草原”和“树”。
音符从恍惚不定的瞬间沉沉地,重重地流出来。神用太阳和月亮编织的舞蹈由天使们舞蹈着降临下来。我感到一个女人的灵魂发出前世今生不死不灭的光芒。没有一个音符是可以省略掉的。
千帆过尽。
我怀疑我迷恋的不是翔哥,我怀疑我迷恋的只是翔哥与我做爱时给我的那种快乐的感觉。身体是官能的、简单的。因为我喝过酒、因为我在这样的时刻听到ENYA,我要翔哥关上电灯。我们开始亲吻。
我们亢奋不眠。
我们歇斯底里。
我抱着翔哥的时候有父亲的神情在脑海里穿过。
我和翔哥紧紧抱在一起的时候那个女人从台湾打来电话。
这本来是一个特殊的夜晚。认识翔哥以来,第一次我可以通晓达旦地睡在翔哥的身边,第一次我们可以相伴到黎明。我对翔哥说:“今天可不可以不接这个电话?”
我说:“如果你接了这个电话便会有一种感觉来伤害我。”
翔哥说:“还是接电话比较好。”
翔哥说:“那个女人本来就疑神疑鬼的,不接电话会以为我不在家里过夜。”看到我懊丧的样子,翔哥解释说:“我只是想避免一种麻烦。”
翔哥说:“我不是怕那个女人,我只不过是想站在一个‘礼’字之上。”翔哥说:“不这样做的话,吵起架来或者离婚的话,吃亏的是自己。”
流逝的时光不会回头,穿过居酒屋,穿过咖啡屋,穿过莫扎特,穿过ENYA,我还是没有找到那条通向我最终目标的小路。我以为我了解翔哥而现在我觉得翔哥像一个陌生人。房间里ENYA的曲子已经寂静下来,我搞不清楚翔哥对我也会不会背信弃义。我只能说我感觉到了,我没有办法用语言来形容我的感觉。我感觉到翔哥的解释令我不愉快,我第一次发现我爱着的翔哥其实是一个很自私的男人。还有,我比任何时候都相信,翔哥说他和他的太太在协议离婚,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人的谎言。
翔哥是在说谎的意识像清晨我床头上的那只小闹表,我开始患得患失。有一种声音不断地提示我说,你一定要去证明它。我不停地问自己,如果我不去证明它,我是否会一如既往地维持我和翔哥的关系。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想起我和翔哥相爱。如果不是翔哥对我说他正在和太太协议离婚的话,如果不是翔哥告诉我要我等他,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够跟这翔哥走这么远。我开始想结婚。每一个女人都有这种渴望结婚的时刻。此刻我就是想结婚。我不仅是一个男人的情人,我还是一个女人。当一个女人不再相信她所爱着的男人的时候,女人首先想到的一定就是结婚。与不再相信的男人结婚。是的,我想跟翔哥结婚,翔哥的屁股,翔哥的声音依旧打动我。
黎明前我在翔哥的怀里做了一个古怪而漫长的梦。
我梦见我看见了墙角有一个圈套,而圈套引诱我自杀。
关于“我”的自杀的演出:
有一种变化在“我”的身上发生了,对于这一点,“我”再也不能怀疑下去了。或许这样的一种变化是早该发生的事情。
对于“我”这样一个好久以来不再被人关注,孤零零地活着的人,是很难产生笑的欲望的。“我”生活的房间里,酒喝尽了,烟也抽光了,桌子和椅子以及所有的柜子和门都被拆散了,只剩下那盏小白灯。“我”意识到,用不了过得太久,一切的一切就会消失的。
天色越来越暗,“我”一直哭到深夜(我自以为我是我自己,可是我的心思里都是其他的人)。
为了让自己看上去苍老的容颜可以远离,“我”想要一张明星照片般闪闪发光的脸——“我”开始化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