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化了妆后就坐在那张破损的桌子前,桌上的托盘里放着一只空杯。“我”将含有水银的温度计一个一个地敲碎,将水银倒入杯底。我对着杯中,“我”不停地、自言自语地跟什么人说话。
“我”想起那是一个可爱的早晨,“我”顺着一条带霉味的街道,走进了一家红房子的药店,买了好些温度计。当时,“我”的心里已经感到不踏实了,那些温度计差点没从手中掉下来。“我”的第一感觉是肚子不舒服,双膝发软,后来有一种盲目的内疚,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只是觉得发冷和害怕。也许已经预感到那件事。
“我”是一个强者,同时也是一个弱者。在这之前的两次自杀都失败了。第一次,“我”喝了满满一瓶安眠药,三天之后“我”神奇般地醒转过来。原因很简单,“我”过去就是一个神经衰弱很严重的人,长期失眠,靠吃安眠药来安睡。显然,选择安眠药之于“我”,是极其无用的。
紧接着是第二次。“我”做了想扼杀自己的一个凶手。“我”用小刀将自己的皮肤割破。其结果是“我”觉得过程太漫长了,令“我”无法等待。
这第三次的选择,再也不会错了。不管怎么说,事不过三啊。
“我”装出愉快的口气,叫了一声:“有谁知道我到底去什么鬼地方呢?”
“我”静悄悄地走着,顺着一条小路磕磕碰碰地走着。转弯时转错了一个弯走到一条死道里了。
这条死道其实就是《自杀演习》的“我”的操作室。操作室里的气氛很好,只是气味稍差一点。那是一个叫人害怕的地方。一切都掩在黑暗的厚度中,笼罩在世界的深处。
“我”在这个小天地里徘徊踌躇有三天了。正是这三天里,“我”只听得见自己的喘息声和脚步声。空荡荡得令人窒息。“我”开始感到自己孤单得可怕。
“我”那时忽然想叫喊,想奔跑。“我”就这样做了。但是“我”刚这样做就觉得很不好受,死道中潮湿的空气似一汪泉水在“我”的喉咙处荡漾,且又十分暗淡。
“我”处在一种孤独无援的绝境中。就那样站着,“我”竟然又睡了过去,还做了很多令人生气的梦。
梦中的“我”困惑不解地凝视着四堵熏黑了的墙壁,凝视着曾经打扫得干干净净,如今又密布着蜘蛛网的天花板。“我”自语道:“即便我去了,蜘蛛网还是会无忧无虑地挂在原来的地方。
然而,“我”很快就觉得惘然若失。因为“我”发现椅子不是像三天前那样放着。不知什么原因,三天前坐过的那把椅子孤零零地落在房间最阴暗的角落里。
顺着椅子的方向,“我”寻思着往四周围看,于是“我”就发现了,在椅子的上方,有一个圆圆的圈套,呈黑色,仿佛在引诱着“我”。又似乎是一种必然,“我”也在选择着圈套。
圈套的外形轮廓或明或暗。“我”认为,在任何一点上,要么清醒,要么不清醒。“我”或者零。但是,“我”和零之间的领域其实都属于无声的毁灭。生的信念已经排除了中间部分。
“我”站上了黑色的椅子(检验者提醒“我”:绳子是否扎实,否则又会失败),“我”用手摸了摸那个圈套,是那种很结实的牛皮带子,绝对没有什么问题。
“我”陷入了沉思,心想,只要将脑袋钻进圈套,再将脚下的椅子踢开--
似乎“我”的耳边有人在悄悄说话:你不能成为这件作品。想一想,你钻进那圈套里就会安全而不受侵袭了吗?……
“我”再度陷入了沉思,很久都逗留在圈套和椅子的中间。
当“我”终于从这场令人生气的梦中醒来时,发现死道上竟然多了一张灰色的脸在自己的面前晃来晃去。“我”相信自己认识这张脸,或者至少曾经认识过。
“我”觉得胸口一阵阵的作痛,干渴得像火炙一样,已经无法喊叫,只能微弱地呻吟:远离我,远离我。
这张脸在“我”的旁边躺下,抚摸着“我”的脸。不知道经过了多长时间,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们已有很久没有再见过面,相互都不知道对方的真实姓名。“我”又一次沉湎于梦幻和昏迷之中,等待着天色发亮。然而一切都破落,随之而来的只有悄然无声的毁灭。
“我”肯定这张灰脸和无声的抚摸是在折磨自己,是耐心地慢慢地折磨。结果“我”还是接受了。“我”似乎觉得到处都有一些像自己曾经敲碎体温计而倒入杯中的水银一样的东西。“我”想象着水银,就想说:等一等,我再也不想当孤独者了。(其实,“我”明白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但作为一个人,是不能为孤寂“留下空位子”的。)“我”开始慢慢地喝起水银来(说明:这仅仅是在体验)。“我”终于感觉到水银在肚子里无声地颤动,像有无数片镜块在其间绞割,想照个究竟,不愿放过任何细节似的。
也许此时“我”又带有强烈的生的欲念了。很可惜,痛苦的时间太久了。“我”是多么希望那无声的颤动快一点消失,可它继续留在身上,像一个沉重而又痛苦的负担。“我”情不自禁地呻吟起来。
别害怕,我是德道。那张灰色的不真实的脸冲着正在呻吟的“我”的耳朵说。
说自己是德道的人的声音,是令“我”永远都难以忘掉的。其幽隐的战栗,只在无声无息的时候才可以感觉得到。其神迷十分吸引了“我”。于是,在死道里,在黑暗中,“我”将一切的一切都情不自禁地说与德道了。
“我”以为将一切的一切都说与德道,一切便可以结束了。但是,很长时间德道都不肯说一句话,只有他身上冰冷的喘息似冰冷的河令“我”觉得不可接近。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我”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摸索声。德道在剪指甲,动作很从容,从一剪到十,从十剪到二十;又从一修理到十,从十修理到二十。
“我”屏住呼吸,注意聆听并想象德道的动作。“我”从来没有想到,一个人在黑暗中会如此生动地存在着。黑暗之于德道,不是障碍,也不是限定。德道是身处黑暗而时刻处在运动中的人。德道是很生动的。
从德道开始修理指甲时,就不再理会“我”了。“我”却无可比拟地关注着德道,心中充满了疑惑。或许可以说,此时此刻,就因着德道所施予“我”体内的疑惑,“我”已经放弃了自杀的念头。
德道于黑暗中的行为似乎过于圆满了。德道似乎是超越于黑暗之上的。突然之间,“我”内心涌出强烈的渴望:“我”希望德道能够与自己说说话。
不知从什么地方,从围绕着“我”的黑暗中,从四面八方,从世界的深处,一种悲痛的渴望突然汹涌地淹没了“我”。
“我”放声大哭。
哭泣之后,“我”问德道:人会成为实实在在的哲人吗?我怎么不明白?
德道告诉“我”:正因为你不明白,所以你就获得了解救的机会。
德道说完这句话,站起身,肥硕的手用力抓住“我”的手臂,向一个什么方向走去。
“我”依旧记得那是一个正午。阳光灿灿地放射出炫目的金光。“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德道已经抓着“我”的手臂笼罩在一片灿烂之中了。
事情的结局来得太突然了。在“我”觉得一切都耗尽的时候,光明突然以令人难以承受的悲壮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一时还难以适应如此的明媚,眼中不禁模糊出连绵的泪水。
因为“我”曾在死道中向德道吐露过心曲,因而“我”心里觉得不太好意思。“我”偷偷地抬起眼即刻就待在那里了。
从容领“我”走出死道的德道竟是一个瞎子。
或许德道全然感知“我”的惊讶,德道笑了笑说,又是—个疑惑吧?说完这话,瞎子德道就朝马路另一侧长有绿色森林的地方走去。“我”看着德道远了模糊了消逝了。“我”发现,德道带自己走出死道的方向,正是世界旋转的方向。
“我”一个人留在一片灿然的明亮中,看上去轻描淡写的。“我”摇了摇头,笑了,心想自己再也不要自杀了。
我直觉到梦里的德道应该就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正死于自杀,死于一根他亲手系结的绳子。
关于我父亲的自杀。
像往常一样,母亲让我哥哥给父亲脱衣服和裤子。哥哥给父亲脱完衣服和裤子后,我们兄弟姐妹七手八脚地抬起父亲将他扔到床上。
那一天我哥哥脱得挺费力气的,我看到有豆大的汗珠顺着哥哥的面颊流到他的脖子上。我觉得哥哥很可怜想帮帮他。我将父亲的裤链拉开,我拽着父亲的裤角一点一点儿地往下扯。
将沾满父亲的呕吐物的裤子扔开,我站起身来喘了一口气。我突然发现我姐姐张大了嘴巴并用手指着父亲的裤裆那里,顺着我姐姐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那个属于男人才有的东,软软的。
我非常恶心。我那时的恶心已经超出了我的恐惧,我想逃开。换一句话说,与其看着一个没有活力的男人的躯体像一堆臭肉,不如看到这个男人立刻就死去。现在回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认识那个东西,进一步说,它所确定给我的关于男人的记忆,整整影响了我一生中看待男人的色调。我一生中只爱大我很多的有着和我父亲一样年龄的男人。
从那一天那一刻开始,父亲这个名词的内容在我的心底里被摧毁了。我重新认可它的时候,我的父亲的僵硬的尸体已经睡在了太平间里。
父亲死的那一年,我在远离家乡的一座小城的大学里攻读学士学位。我接到有生以来唯一收到过的那张电报时就知道是父亲或者什么亲人死去了。在我们那样一个天天都有战争发生的家庭里,死人的事是一定要发生的。
我从大学赶回家。我的家是一座日本式房屋,屋顶呈金子形,墙壁很厚,窗口很小。我本来以为父亲是死在这样一间有着日本情调的阴暗的房间里,我以为父亲的躯体还在。
“爸呢?”我问母亲。
母亲突然张开双臂将我紧紧地拥在她的怀里。我搂着母亲的肩。
“你爸他走了。”母亲哭着在我的耳边说。
我离开父亲去大学的时候,父亲每天喝酒,喝了酒就红着眼珠子骂人。我无法相信父亲死得这么快。
谁都没有告诉我那个事实,母亲还有哥哥姐姐都沉默着,父亲的死好像一个死寂的梦。
我走到父亲生前的睡床,抚摸了一下父亲生前睡过的地方。或许只有父亲可以理解我的举动。冬天的景色在我的心里模糊起来,只有屋檐下的冰挂挂,比空气要透明的冰挂挂,在我的内心深处若有若无般地融化开来。我不敢告诉母亲父亲的死令我有多么高兴。我期待父亲的死期待已久。父亲的死终于来临。父亲的死用不着解释,死这个字已经失去了意义,死的同时生也结束了。我想搞清楚的是生与死的那一刻。
知道我去天平间,姐姐才告诉我真相,姐姐说我的父亲没有死在那间有日本情调的木制建筑的小房间里,父亲死在院子里用红砖砌就的仓库里。
姐姐说:“爸死的样子很吓人也很可怜。”
姐姐说:“那天的晚饭是妈包的饺子。因为爸喜欢羊肉所以妈特地使用了羊肉馅。”
姐姐说:“爸那天挺高兴的,喝了很多酒,出门前特地告诉妈将剩下来的饺子给他留着。”
姐姐说:“爸到很晚了也不回家,妈等了一夜。天亮的时候妈说去仓库看看,就看到爸死在那里了。”
姐姐说:“其实那跟绳子系得不是很高,爸是跪在地上,用力将脖子勒在绳子上。”
姐姐说:“妈发现爸的时候爸的身体已经僵硬了。”
姐姐说:“爸死的地方有好多抽过的烟蒂。爸一定犹豫了很久。”
我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母亲。我期待父亲快一点儿死,但是对于母亲来说父亲死得太早了。父亲的死是对母亲的一种背叛。父亲本来就没有爱过母亲,父亲是自私的除了他自己以外什么人都不会爱,父亲的感情是被什么给抹杀掉了。即使父亲不爱母亲,当母亲和我去太平间,当我们站在父亲的面前,我看到母亲是那样的痛不欲生。关于父亲和母亲,关于男人和女人,我真的搞不清楚了。我只知道父亲一词的意义在我的心底因为母亲而复活过来,我还知道母亲原来一直都爱着我期待他快死的父亲。
长长的梦令我疲惫不堪。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种冲动。我发现我连身边的翔哥也搞不清楚了。如果德道是我的父亲,那么或许父亲是用这个梦来提示我翔哥就是墙角上的那个黑色的牛皮圈套。是的,我说过我是我母亲的噩梦,我也是我父亲的噩梦。在这个梦里,比起死亡我觉得我更加嗅到了一种渴望的味道。一种莫名其妙的背叛了父亲的兴奋的感觉再次充满了我,充满了我身体的所有的细节。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后来我知道大陆人形容它为上来了;日本人形容它为丢掉了;台湾人形容它为去了。让身体飞出自己,来去丢失中快乐一次。
翔哥是我的爱人我的情人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