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这里,钱阆顿了一下。卓媛急切地插话:“哎,钱阆,明明你的二年级很苦很闷,我怎么还很向往呢?”
钱阆苦笑了一声:“大小姐,你肯定是在城里长大的。你要想去我老家体验苦日子,我现在正式地邀请你,肯不肯赏脸啊?”
卓媛站起身来。“你让我想一想。一会儿答复你。”说完,站起身,向卫生间走去。
钱阆趁机站起身来,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倒。从沉重的童年回到这么美妙的现实中来,他的心情很轻松。他左右晃动脑袋,要活动活动有些僵硬的脖颈。鼻息间,他嗅到一股淡的香味。他往右侧挪了挪,是枕头上传过来的香味,是卓媛的香味!他情不自禁地抓起枕头捂到脸上,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钱阆,你累了吗?我还想听你讲故事呢。”卓媛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钱阆惊慌地扔下枕头,腾地一下坐起身。
“不累不累。对不起,在你的床上躺了一会儿。”钱阆故作羞愧地道歉。他偷眼看过去,卓媛的脸都红了。
“钱阆,你真的愿意邀请我去你老家吗?”卓媛又回到床头的座位上坐下,反问道。
“真的愿意!”钱阆也在座位上坐好。
“我想放寒假的时候过去,方便吗?”卓媛看着钱阆的眼睛。
“方便,绝对方便!不许反悔。”钱阆说道。
卓媛坐得笔直。“绝不反悔!”
钱阆挠了一下头,拍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说道:“空口无凭,你给我写张欠条?”
卓媛向前倾了倾身,两眼睁得大大的。“写什么欠条?”
钱阆站起身,说道:“你等等。”然后,坐在床头的写字台前,用酒店的便笺纸和笔,唰唰唰地写起来。不一会儿,写好了,又回来坐下,把那张便笺纸递给卓媛。“你看这么样行不?”
卓媛接过来。上面写道:“欠条,兹有济川人氏卓媛,承诺将于2007年寒假期间拜访山南省光山县马头镇河边村钱洼村民组钱阆一家,拜访期间的衣食住行用度支付均由钱阆负担。卓媛如无故爽约,导致钱阆及其家人痛不欲生,卓媛需要承担相关责任。”
看完,卓媛直接就在后面的责任人签字一栏里签了名。欠条中的幽默调侃,卓媛看过后,一点反应都没有。她是没看到,还是觉得我在耍贫呢?钱阆有点惴惴不安。“你光签名不成,你还得写上你的身份证号码、联系电话和工作单位。要不然,你要是违约,我得有办法找到你呀。”在为卓媛办理住院手续时,他早就看过卓媛的身份证号码,出生于1977年7月27日。狮子座,这只可爱的小狮子!
卓媛没有半点犹豫地写下自己的电话、身份证号码和工作单位。钱阆接过来,认真地看了两遍,然后小心翼翼地对折成小四方块,揣进自己钱包的夹层里。
卓媛默默地注视着钱阆那夸张的表演,最后终于开口说道:“钱阆,你的字写很漂亮,行云流水一样洒脱。我觉得你整个人很阳光很开朗,并不像你的故事中讲得那么苦闷。”
“现在的我很看得开,过去的我却很苦闷,不矛盾。我想说一句:你的字也很秀气,但过于拘谨保守。字如其人,这真的很准啊。”钱阆笑了笑。又问道:“卓媛,我的故事,你还想听吗?要不要继续讲下去?”
“当然要讲下去。我听到一位小男孩要发奋自强了,很想知道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卓媛右肘架在膝盖上,托着下巴,眼神里满是期待。
对于一个刚刚自杀过两次的女子来说,自己的故事到底能起什么作用,钱阆没有经验,心里也没底。既然已经开始了,那就继续下去吧。他自己为什么想毫无保留对卓媛讲述这些陈年往事呢?钱阆没有想过。
蓝天白云之下,仙境一般的天桥带给农村傻小子的震撼有多持久,有多深远,我不清楚。我第100次下定决心要成为人上人。这一次不同的是,我要实实在在地动起来,而不是想一想就算了。我想到了写字。我姐钱闵的字写得好,她的学习成绩就好;我们班第一名周琳的字写得最好看,所以她就是第一名。对,暑假里把字练好,开学了,让他们大吃一惊。
当天晚上刚刚放下饭碗,我就开始练习写字了。没有钢笔字帖,就对着毛笔字帖照猫画虎;没有钢笔,就用圆珠笔;灯光太暗,就把家里灯芯最粗的那盏油灯点上;蚊子太咬,就焚燃一把黄荆条……万籁俱寂的夏夜,昏黄的灯光下,我神情严肃地,一笔一画地练习写字。朦胧之间,我看到我练就的龙飞凤舞的书法,我看到老师和同学惊羡的眼神,我的头一栽,差点趴到油灯上,我的头发烧着了!
一旦目标设定,要找的资源才会一个一个地显现在视野中。一座银白色的天桥就唤起我走向远方的志向吗?不是!那是我更早的志向的延续和具体化。当然,那时候,一个农村的倒霉孩子想不到这么远。
午饭后,我走到水塘边上,看看我们的丫菩萨。有时候,牛鼻绳没有系紧,或牛篹脱落,水牛们也会淘气地跑到水稻田里美餐一顿,看来水稻就是比野草好吃。丫菩萨卧在水里,鼻子和嘴巴露出水面,不紧不慢地反刍,胡须上沾满了白沫。树荫下,二爷爷手拿蒲扇,坐在竹子躺椅上。
“二爷爷,你知道天桥不?”我想二爷爷肯定知道。
“我不知道?十年前还是我修的天桥!”这真是个大意外,二爷爷参加修天桥了!不过,他说话的神情,好像天桥是他一个人修的。
“真的?”我一下子来了兴致。搬来一块石头,在二爷爷身边坐下。
“那可不?二爷爷还会惑你?”二爷爷当然不会惑我,不会骗我。
“天桥离我们湾远不远?”天桥修建的事,我一点也不感兴趣。
二爷爷用蒲扇往东面一指,说道:“不远,就在那个方向,十五里路。就在老虎山边上。”
“才十五里路?我站在大山杠看天桥,觉得有几百里路远!”我夸张道。我不知道几百里到底有多远。我只知道去公社赶集八里路,我一会儿就走到了。十五里真不算远。
“几百里?你以为你是千里眼哪!”看来二爷爷吹牛比我厉害,我说几百里,他直接说一千里。
二爷爷接着说,天桥和水渠都不是随便修的。都是搞测绘的能人算过的,全县人一齐开工挖渠,也能保证水从水库的水闸里流出来,一路顺畅地流到全县各个角落。我说我不明白。二爷爷说你傻呀,要是水渠接水的那一头比放水的那一头还高,水不要倒流么?我说我晓得了。二爷爷还说我们村的钱志远……我管他叫大爹……早在1960年就上了大学,学的就是测绘。然后又摇摇头说,从那以后,二十年来我们钱洼再也没人能踏进大学的门槛,能读到高中三年级的也只有5个人,现在读初中的一个都没有。
我问:“二爷爷,大学的大门也装有门槛哪?”
二爷爷说:“那肯定得装!”
我又问:“二爷爷,你说钱志远大爹是学‘厕费’,什么是‘厕费’?”
二爷爷说:“你个小**孩,问这么多搞么事?”
我说我不搞么事我不是听不懂么?二爷爷却说我太爷爷是位教书先生,他可是个远近闻名的有文化的人。我说真的吗?说不定太爷爷能传下点儿聪明劲儿给我呢。
二爷爷斜着瞄了我一眼。说:“狗娃子,钱洼钱家祖宗的福佑都让你钱志远大爹一个得走了,其他人啊,再怎么劳神也是白费劲。”我们村的男性都姓钱,同宗同源,三百年前是一家。二爷爷的意思很明显,你小子也想上大学,你就死了这份心吧。二爷爷是我爷爷的亲弟弟,爷爷在1959年逃荒去南方一个省,就在那里安家落户,不回来了。我爷爷会不会也是这样想的呢。爷爷要是也在村里该有多好啊,笔弄丢了可以找他要钱买;爹妈要打我就去找爷爷告状;说不定爷爷还能给我买一枝钢笔呢……可是爷爷就不是回来,想到这里,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就流出来了。
二爷爷一看我流眼泪,坐起身来。“狗娃子,你哭么事?二爷爷一没打你二没诀你。”我们说骂人就是诀人。
我揉了揉眼睛:“我才没哭哪。我也要上大学。”
二爷爷一听,又躺下了。说:“有志气就好。论读书,连你小佬都比不过,你能上么事大学嘿?”我小佬就是钱琨,是二爷爷的小儿子,我的同班同学。二爷爷的言下之意就是:钱琨成绩比你好,我都不指望他能考上大学,何况是你!
我很不喜欢二爷爷那种什么都知道的态度。既然你知道钱琨上学没指望,那就别让他读书,直接回家种田不是更好吗?分明是还抱着一丝侥幸和希望,却不承认!
是啊,我的成绩还没有小佬钱琨的好。不过,我不服气。祖宗子孙后代这么多,凭什么就让钱志远大爹一人独得所有的好处?祖宗肯定不是这么想的!这是不愿意努力的人瞎编的,是为自己的无能做辩解的。那时候,我只想到了前面的一半,我已经很开心了。感觉离那个叫大学的地方又近了一点儿。而十五里外的天桥,已经触手可及了。
二爷爷看来真是困了。他把蒲扇盖在脸上,发出阵阵鼾声。我起身往家里走,在门楼子里前面我站住了。春节过去好几个月,大门两侧的对联虽然残缺不全,但仍然能看出写的是:“洪水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我第一次注意到,四爹的毛笔字竟然也写的这么苍劲有力,俨然一派宗师风范。怪不得人家能当老师呢。我坚定了练习书法的信念。
写一手漂亮的字有秘诀吗?有人说某某人在练字的时候他爹偷偷地站在他身后,突然发力抢夺某某人手里的笔,却没能抢走。后来某某人成了大书法家。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写字握笔要用力,书写要有力,要力透纸背。嗯,我知道了,我使劲地往下按着圆珠笔,笔尖划破三层白竹薕纸,字还是歪歪扭扭的。我很丧气,坚持了三天之后,我开始迷茫:练字跟上大学有什么关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