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菩萨由我们家和四爹家轮流饲养，每十天轮换一次。我一连放了10天牛之后，就该四爹家放牛了。不放牛的日子里，我会跟着爹妈一起到地里锄草。我们家分到八块地。这块地种红薯，那块地种花生，有时还会种一块棉花。在地里用锄头锄杂草叫薅地，在水稻田里用秧耙子锄杂草叫薅秧。
早上七八点，吃过两碗稀饭，除了妹妹，我们全家每人扛起一把锄头，去面山顶锄地。那块地里种着红薯。我不喜欢锄地。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去砍柴，放牛。跟爹妈一道锄地很不自由。当然，最好可以不干农活。可是，我别无选择。
我们走在村头的小路上。路的右侧是山，村里人在山坡上挖了一排红薯窖，其中一口是我们家的。左则除了几堆草垛子之外，就是各种树杂乱地生长在一起，有枣树、杏树、李树、洋槐树、柿子树、板栗树，那条路下一整天都是荫凉荫凉的，很舒服。我走在最后，高高地仰起头，把草帽扣在脸上，身后拖拽着的锄头，跟路面上的砂石磕碰着、摩擦着，发出让人心烦的“吃啦吃啦”声。
红薯是正式的名字。我们那里都管它叫白芋。红薯这个名称强调它外面的皮是红色的；而白芋这个名称则强调里面的瓤是白色的。红薯是一岭子一岭子栽种的。面山那块地一共有15个红薯岭子。前几天下了一场雨，地里的杂草疯长。爹说：“我们4个人中午吃饭前要把这块地薅完。”
“大，这么多，能薅完吗？”我表示怀疑。
“咋不能？我和你妈一人薅5岭子，你薅3岭子，大毛薅2岭子。”大毛是我姐钱闵，小毛就是我妹钱闳。我们那一片，女孩子的小名或昵称最后一个字是“毛”，男孩子的最后一字常常就是“么”。
姐比我大两岁，却还要少薅一岭子。“不公平。凭什么我比姐还多一岭子？”我当场就把锄头往地上一扔，表示抗议。
“等会儿你姐要回家做饭。要不，你少薅一岭子，你回去做饭！”妈说着话，把茶缸子放到地头的一棵松树下。就开始锄地了。是啊，每次都是姐提前一会儿回家做饭，这我知道。可是要一天到晚地锄草，真得很烦人。
“你是一个农村人，农活儿都不愿意做，想去要饭吗？”爹狠狠地在红薯地的边缘刨了几锄头。一大片狗牙根草从山坡下爬上来，涌进地里，以为它们找到了一片沃土。爹几下就把它们向红薯岭子伸出的魔爪斩断。我的胡思乱想跟那杂草不也是一样吗？
爹跟二爷爷一样，认为一切天注定。最让我气愤的是，他也认为我不会有什么出息，注定要当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我要上大学，不当农村人！”我气愤地宣布了我的志向，然后拾起锄头，开锄除草。
我发疯一样地刨地，所有长在我们家红薯岭子上的杂草都是我的敌人。所有看扁我的人都是我的仇人。被连根刨起的大部分是狗牙根草、抓地秧、马齿苋，都是牛最爱吃的草。马齿苋要是摆在城里，城里人还要掏钱来买。可惜它们长错了地方，就得除掉它们。我觉得我也是农村里的杂草，我不属于这里。
对付杂草，就得把它们连根拔起，扔到烈日下曝晒。对付我这种厌恶农村生活的人，又该做什么呢？
很快，我把三道红薯岭子上的杂草都刨了一遍。扔下锄头，坐在地头边的树荫里，从口袋掏出一本连环画，津津有味地看起来。爹妈和姐都还在锄地。
“哥，你在看什么？”小毛好奇地凑过来。小毛在家呆着无聊，也跑到地头来，身后还跟着我们家的那条小黑狗。小黑狗跑过来，伸出舌头舔我的手。我没有理小毛，还抬腿踹了小黑狗一脚，它嗷呜嗷呜地叫着，委屈地跑开了。
“看的啥呀，黑乎乎的，肯定不好看。”小毛伸手拔拉了几下书页。
她的意思我明白，小人书里的画不是手工绘画，而是从电影里截取的图片，印刷出来是黑乎乎的一片。我也不太喜欢这样的，但我不允许她一个五、六岁的小屁孩也这么评判。“你知道个啥？这是《傲蕾一兰》！”我反驳道。小人书是钱伟借给我的。钱伟是我四爹的二儿子，是我众多堂哥中的一个。他们家的小人书应该有四、五十本，都是他远在汉口的舅舅给他们的。在我看来，他们家的小人书，是宝藏中的宝藏。他们兄弟几个天天就躺在宝藏旁边，怎么还能睡得着觉呢？
“不好看，就是不好看。”小毛吐了吐舌头，爬到一棵柿子树上。小黑狗一颠一颠地跟在后面，它上不了树，围着树打转转，还抬起头来冲着树上的小毛汪汪地叫了几声。
“狗娃子，你要是好好地薅地，我就给钱你买小人书。”爹走到树荫，端起大搪瓷缸喝了一口浓得发黑的茶水。
“真的？”我一下子跳起来。姐姐听到这么好的消息，也凑过来，她准备回家做饭了。
爹把搪瓷缸盖上盖，又放回树下。“薅完一块地，就给你们每人一毛钱。今天这块就算。”爹说道。
“好，给我一毛钱！”我向爹伸出手。
“中午回家找你妈要。”说完，爹弯腰拾起锄头。姐回家做饭去了，小毛和小黑狗跟在后面。
我很高兴，又锄了一道岭子，一点也不觉得累。没有风，天气闷热，好像要下雨了。
真的下雨了。那天是阴历七月初八，阳历八月七日。你可能很奇怪，为什么我会记得这个日期。并不仅仅因为那天阳历、阴历正好相反，而是因为七天后就是“七月半，鬼成串”的鬼节。都说鬼节不能下水游泳。
下雨就不用锄地了。七月初八，是“双日子”。逢双就是马头公社的集市日。是集市日，新华书店就会开门。吃完午饭，雨停了。我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毛钱纸币，光着脚，冲出院门。跑出门楼子，左拐，经过二爷爷家门口，经过钱志春大爹家门，再左拐，经过钱方胜爷爷家门口。爬一道泥泞的小山坡，就算是出了村。再走下一道砂土陡坡，一步两滑地走过一道坑坑洼洼的水田埂，跑过一条山边的细砂子小路。穿过一道长约100米的狭窄的山沟沟，就到汪围孜。这个小村里90%以上男性也都姓钱，是我们自家人。那道山沟沟是从山里凿出来的一条小路。下雨天，两边渗水，小路就变成了小水沟。后来，有人说那山是村里的龙脉，凿路把龙身子凿断了，大凶。于是，村里人在山沟沟两头筑起土墙，不让人过，另辟一条新路从山上翻过。果然，山沟沟挡起来后，村里人都发家致富了。现在你去看，村里不少人盖楼的盖楼，买小汽车的买小汽车。不过，似乎好像周围的村子都是这样。
大雨过后，汪围孜村口的水田埂上也是一片泥泞。天空中，乌云低垂，好像又要下雨了。我没有拿雨具。我下身穿一条蓝司林长裤，裤脚高高地挽起到膝盖上方。上身穿一件皱巴巴汗津津的粗棉布上衣。上衣也不知道原来是什么颜色的。为了省事和凉快，每次剃头师傅到村里给大家剃头的时候，爹都让他给我剃一个光头。我前几天刚刚剃过头。
又走了两三里路，来到一条沙土公路上。这公路北头连着马头公社，南头连着南山公社。又下雨了，瓢泼大雨。我一心只想快点儿赶到新华书店，也不避雨。公路几乎没有行人，一个星期也不知道有没有一辆汽车通过。我赤着脚，在泥水里，在暴雨中，一路奔跑。
终于来到新华书店门口，等了好大一会儿，才开门营业。我紧张而又兴奋地看着柜台里的小人书，结果我失望了。最便宜的小人书也要0。11元，是《西游记》系列连环画里孙悟空偷走牛魔王的避水金睛兽的那一本。而我只有1毛钱。书店柜台里站着三个售货员，柜台外面站着两个人。一位老先生，眯着眼睛在看那厚厚的小说，要了这本要那本。那时候，书都摆在玻璃柜台里，要想看，必须请售货员拿给你。
我的钱不够，不敢让售货员拿给我看。况且，每一本连环画，都会摆出两本，一本让人看封面，一本让人看价格，根本就没有拿出来看的理由，拿出来就得买。连环画摆了整整三节柜台，我从左边看到右边，从右边看到左边，想买，钱不够。空手回家，又不甘心。
估计是那幅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一位售货员动了恻隐之心，她把那本连环画卖给我，仅收1毛钱！
暑假期间，锄了八块地，赚了爹妈八毛钱。得了这笔意外的横财，我也阔绰了一回。我买了四本连环画，和完整的一张白竹薕纸。一张纸要0。12元。按照现在的说法。那张是A0规格的。裁成4张就是四开；裁成16张就是十六开。我裁成32张，得到32张跟课本一样大小的纸，用妈纳鞋底的线缝上一头，就成了一个本子。做本子干什么？练字。
另外三本连环画，我是跟着堂兄钱为福，步行了十五里路，去另一个公社的新华书店里买的。我买的是《夜袭黄庙》《东进，东进》《风雪大别山》。堂兄却买了《候官县烈女歼仇》《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和一本书，那本书的名字我已经记不得了。走出新华书店，我有一点点自责，堂兄钱为福只比我大一岁，买的书好像更上档次。
回家的路上，我们俩在一个水库的堤坝上坐了一会儿，我翻看了钱为福的那本书，封二上画了几片荷叶和两条鱼，用毛笔写了一首诗。至今我还记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合上书页，我呆呆地望着那碧波荡漾的水库，和倒映在水里的小山。心里想，我们这里有山也有水，为什么就是没有那个叫江南的地方美呢？长大了，我要去江南看一看。
连环画买回来没几天，我就在村里出了大洋相。不知道是为凉快，还是为显摆，我坐在门楼子的门枕上看连环画，还把连环画举得高高的。这样村里人来来往往都可以看见我在看一本崭新的连环画。门枕就是两块方方正正的大石头，专门用来支撑门板的。门枕石的上面雕刻出一个圆圆浅浅的凹槽，门轴就卡放在那个凹槽里。
我的手臂都举酸了，才看到钱琨头戴一顶草帽，光着膀子，穿着一条大裤衩，趿嗒着一双破旧的人造革凉鞋从他家的院子门内走出来。该他去放牛了。
钱琨问我看的是什么，我得意洋洋地说是《夜拢黄庙》。他要是想借去看，我会说我的新书不外借，等看旧了才可以借给他。我也要气气他，算是回敬他。上个星期，他拿了一瓶纯蓝墨水给我看，说要四毛七一瓶。他说这是名牌墨水，鸵鸟牌的，还是盒装的。旋开瓶盖，一股清新的香味扑鼻而来，比我们的墨水好闻多了。我不相信，我们三年级一年的学杂费才要三块五毛钱，你舍得买四毛七一瓶的墨水么？二爷爷肯定不舍得买这么贵的墨水。他说是他在银行工作的舅舅买给他的。我不知道银行是什么样的，也从来没有见过银行，但是从钱上印着的“中国人民银行”字样，我就断定银行是个很高级的地方。我两个舅舅都在家里种田，所以我妒忌得心里发慌。
他看穿了我的把戏，讥笑道：“是《夜袭黄庙》！这么大的字都不认识，还好意思拿到大门口来显眼。”我心里一惊，意识到自己肯定是错了，但嘴里却不肯认输。结果来了一堆人围观。从一个字，大人们就推断出钱琨学习比我好。
这样一来，钱琨根本没提要借阅的事，吹着口哨去水塘边牵牛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