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老诗人开始施展魔法,我们和男女主人公一道经历着内心的绝望和渴慕,体验着他们既不愿相爱却不得不相爱,既相信自己仍然自由又担心自己真会获得自由的矛盾心情。甜美的诗句如涌泉般不可阻遏,富有魔力的音调叫人神迷心醉。那对年轻又貌美的情侣历历如在目前,我好像亲眼目睹他俩双双倚靠着船舷,极目远眺大海,为的只是看不见自己的双手已经悄悄地握在一起。两人尽管都完全让对方给迷住了,口里却像无心似的说着不相干的事情,诸如水呀,雾呀,空气呀,海洋呀。
“古代的这位大师简直就把酒杯递到了读者的鼻子跟前,从杯中飘出来的酒香也开始对我产生魔力。受了诗歌的感染,我内心迄今在现实生活中一直沉睡着的某些情感,突然涌动起来了。那是另外一个我迄今还不曾认识的世界,现在它把自己无情的法则强加给了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而诗人自己,诚如他在史诗一开头所宣告的,也愿与这个世界一道沉沦毁灭,一道繁荣昌盛。
“我从书本里抬起头来望着自己的妻子。那时候,我的朋友啊,她的脸颊还葆有着青春的鲜艳。透过玻璃窗,白杨树的新叶把影子投到她的额上,轻轻地摇来又摇去。她呢,仍低着头做自己的女红。——难道她不也一样美,就像‘那爱情之笔所绘成的伊索尔德’吗?难道那盛满爱药的酒杯不只是个象征,真的必须饮了那神秘的酒浆才能获得这令人痴狂的甜蜜吗?
“这当儿,隔壁房里的孩子醒了。年轻的母亲站起身,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可在穿过大厅的时候,她用美丽、活泼的眼睛瞅了瞅我,示意我跟着她去。
“我忍不住莞尔一笑。‘你还想要什么哟?’我轻声自言自语,同时合上了那有魔力的古书。这时妻子已经走回来,把孩子递给了我。冲着春日明亮的阳光,小家伙使劲儿睁开睡迷糊了的大眼睛。
“我和她之间仍然保留着一如既往的平静。一年复一年地过去了。随着时光的流逝,我身边的美丽少妇渐渐已芳华不再。可我没有察觉,对所有一切,诸如她可爱的脸庞如何悄悄失去了青春的柔和轮廓,她金黄的鬈发如何消退了缎子般的光泽,我统统都有眼无珠。只是对她的精神品格,我却越来越清楚。我明白无误地感到它们日渐稳定,我因此对她也越来越敬重。
“三年前我们生了第二个女儿——听!她们都在暖房里,她正在跟她姐姐辩论来着!
“这期间,我的事情渐渐变得容易了。事业已走上正轨,有些业务可以委托给别人去做了。我的生活终于为其他事物赢得了空间。必须的生计既然已可从容应对,人与生俱来的对美的渴求便苏醒了。我把花园培植成了眼下的样子,并让人在下面新辟了一个玫瑰园——你已经听说,在百花之中她最爱玫瑰——第二年,在玫瑰园背后,又建起了一个宽敞的凉亭。亭中镶木地板的图案、坐椅以及一切家具的式样,我都是请一位建筑师朋友绘的图纸,然后才安排一些能工巧匠照着图纸定做。高大的窗户齐腰挂着浅灰色丝织窗帘,亭内光线因此温馨又柔和。在这儿花园的静谧中,我平生第一次连贯而不受打扰地,读完了那些古老而不朽的史诗,从《奥德赛》到《尼伯龙根之歌》。我大声朗读,因为她坐在我身旁倾听。时常是听着听着,她勤快的双手不知不觉便停止了干活。还有家庭音乐也没被忘记,虽然我在生活中无暇从事任何艺术,我的妻子却擅长唱歌,也曾时常乐意在我和孩子们面前一展歌喉。而今还招引来一些同好,于是在我们周围,不知不觉间便结合起了一个志同道合的圈子。
“如此已到了去年六月我满四十岁的日子。清晨的朝阳唤醒了我。除我之外,所有人全都还在睡梦里。我穿好衣服,走过静悄悄的宅第,到了外边的露台上。露台底下的草地还躺在浓浓的阴影里,唯有树梢和花厅的金色顶子在朝阳中闪闪发亮。对面远方的海面上飘浮着白雾,只见一根桅杆的尖儿突兀在上边摇摇晃晃,时隐时现。我慢慢走进下面的花园,浑身充溢着清晨纯净无尘的甜美感觉。我脚步轻轻,生怕会将白昼惊醒。
“昨天晚上我又不经意翻开了歌特弗里德大师的《特里斯坦》,一读就读得入了迷。那是诗人的妙笔给这部古典作品写下的结尾部分。
“促发爱情的魔酒继续发挥作用。美丽的王后跟国王的甥儿特里斯坦彼此相爱,难舍难分。老国王怒不可遏,终于放逐了这对造孽男女,可诗人却给了自己忐忑的心以抚慰,把他宠爱的人儿双双带进远离人间的荒漠。再没有密探能跟踪他俩。艳阳高照,野草吐放着清香,无垠的荒野里唯有她跟他,四周森林飒飒有声,群鸟在看不见的高空一个劲儿啭鸣歌唱。在晚霞映照下,他俩穿过草地,走向淙淙作响的清泉。他俩坐在泉边的一棵菩提树下,回首眺望他俩今夜将一同安寝的岩洞。第二天朝阳初升,他们便骑马越过带露的原野,走向狩猎地。他俩并辔而行,手执弓弩,伊索尔德的金色长发飘飞在特里斯坦的肩上。
“沐浴着清晨宁静的空气,诗中的情景像做梦似的一幕一幕在我眼前浮现。不知不觉,时间已慢慢往前推移。温暖的阳光照着花园的石阶,露珠从树叶上不断滴落,花香一阵阵向四周弥漫,接着空气里也开始出现昆虫世界的细微响动。我体验着自然界充盈的生气,突然受到一股青春年少之感的侵袭,仿佛那生命的秘密还在前边等待我去开启。我脚步迈得更快也更有力,下意识地伸出手臂,从长在路旁草丛中的灌木上摘下一根开花的树枝。花厅里边,一张张圈椅仍像昨晚我们离开那样摆放着。顺着关闭了的护窗板,露水正簌簌地往下流淌。我从阶梯下边的藏匿处掏出钥匙,打开厅门,让早晨的气息进入。随后我退了回去,在经过暖房时拉了拉仍紧锁着的房门,过了一会儿便穿过花厅进了我妻子的起居间。此时房屋内仍无丝毫动静,所有的角落都弥漫着清晨的宁静。然而一股沁人心脾的蔷薇清香,透露了离此不远已为祝贺生日做了装饰的消息。我推开办公室的门,目光落在一幅椭圆形的油画上,油画依靠我的写字台立着。那是一位少女真人大小的侧面头像,在沉重的镀金相框顶上,果然挂着一串由盛开的百叶玫瑰编成的红色花环。少女的头微微仰着,闪亮的金发好似刚刚用手轻轻儿往后拂过,半启的朱唇显露出青春年少的风发意气。
“我屏息伫立,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青春美丽的面孔。我生怕被它发现自己近在跟前,好像一不留神出口大气,一切便会随着花香飘散。这双笑意盈盈的年轻眼睛,它们眺望的定然是一个充满春日阳光的世界。我不由得低下了头颅。她——她本该就是那位王后呀。和她一起,我本来也可以逃进荒漠,逃进那人人都向往的寂寥境界……”
鲁道夫抓住了我的手。
“那么她为何又没成为王后呢?——你见过那幅画。我看到的那位少女,并非出自一位画家的想象,也不是什么金发的女王伊索尔德,也许世界上压根儿就不存在伊索尔德。我眼前的这张脸庞属于一个活人,一个个性鲜明的活人,她就是许多年以前把终身托付给我的那个女子,就是现在仍生活在我身旁的那个女人。
“我重新抬起了头,它深深地吸引着我;我全身心充满对美的饥渴,突然想起了一首古老歌谣的开头:
哦,青春。哦,玫瑰盛开的美好季节!
“当年她在我父母家里经常唱这首歌。我冲画像伸出手臂,好似她能以当初的模样回到现实中来,好似这芳华正茂的甜美人儿不是已经永远属于往昔。
“悔恨与渴慕撕碎了我的心。可是蓦地,一种确凿无疑的、无法言表的幸福感觉攫住了我。她,那个一度即为这画中人的女子,她本人还活着呀,她就在近旁不是!我现在,我即刻便能够与她在一起。
“我离开书房,我寻找她,可她已经不在屋子里。我奔进花园,见她在下边的露台上朝我走来。她笑吟吟地瞅着我,像是想在我眼中读出我见到她为我编织的生日花环的欣喜。可我已急不可待,一言未发便抓住她的手,把她领到了花园里。当时她穿着雪白的晨衣,走在我身旁仍如少女一般窈窕轻盈,一双眼睛沉静又惊疑地瞅着我,手儿轻轻地、柔顺地任我牵着,我实在没法再等待,立刻诚恳地跪倒在她跟前,我生命的所有激情一下子全部苏醒了,全部像滚滚的潮水一样冲向了她,那么汹涌澎湃,不可阻遏。”
鲁道夫沉默了片刻,然后凝望着远方天边即将消逝的晚霞残照,嗓音低沉地说:“就这样,我最后也端起了爱情的酒杯,尽情地、狠狠地饮了一口。迟是迟啦——不过呢还不太迟!”我俩默默地并排坐着,夜幕徐徐降临。花园中万籁俱寂,只是下边的凉亭里已经上灯,灯光透过灌木丛照射了过来。这时响起了风琴奏出的和弦,随后一位女低音浑厚的歌声回荡在夜空:
哦,青春。哦,玫瑰盛开的美好季节!
①故事出自格林童话中的《霍勒太太》。
②歌特弗里德(GottfriedvonStrassburg)是十三世纪用中古高地德语写作的史诗诗人,《特里斯坦》为其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