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收拾好了,可房里并未因此变得舒服些,我的表兄,一位年轻的建筑师,两天来就住在旅馆的这间房里。他眼下正像个无聊地消磨时光的人一样,口里衔着他的雪茄,默默地在那儿踱来踱去。那是一个温暖的九月之夜,敞开着的窗户外星光灿烂,在下边的街道上,大城市的喧嚣声和辚辚的车声俱已静息,只有从远远的港口里,飘来夜风戏弄船上的旗帜和缆绳所发出的猎猎声。
“啥时候起程,阿弗雷德?”我问。“送我上船的小艇三点开。”“你不想再睡几个小时吗?”他摇摇头。
“那就让我留下陪你吧。我的瞌睡明天在回家去的车里补。要是你愿意,给我讲讲——她的事!关于她,我压根儿不了解啊。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阿弗雷德关上窗户,拧高灯芯,使房里变得亮堂起来。“坐下耐心地听吧,”他说,“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
我和她一起生活在我父母家里时——我俩面对面坐下来后,阿弗雷德开始讲道——我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她呢,可能还小几岁。当时,她父亲还在西印度群岛中的某一座岛屿上。在那儿,他凭着自己的运气和机灵,在相当短的时间里就从一个毫无资产的商人,一变而成了富有的种植园主。几年前,他已经把自己的女儿送回德国,好让她学习他家乡的习俗和礼节。谁知她一直念书的那所寄宿学校却因女住持的逝世而解散了,在找到新的寄宿学校以前,只好把她托给我的父母照管。还在见到她本人之前很久,我的脑袋里已经充满了种种有关她的幻想,特别是现在我母亲真的在自己和父亲的寝室旁边为她准备起一间小屋来时,情况更是这样。要知道,小姑娘身上存在着一个秘密。倒不仅仅因为她来自世界的另外一个角落,是一位种植园主的闺女。这些种植园主,我在我的图画书里看见的都是既有钱得要命,又凶残得可怕——而且我还不知道,她母亲并不是她父亲的妻子。关于这个女人的情况,我无从进一步了解。因此,我最爱把她想象成一个好看的黑女人,皮肤就像乌檀木,发间绕着一串串珍珠,胳臂上戴着亮锃锃的银镯子。
终于,在二月里的一个傍晚,一辆马车停在了我家门外的台阶前。车上先下来一个白头发的小老头儿,他是一家与她父亲相好的商号里的伙计,受了东家的差遣,把小姑娘送给她的新的监护人。他跟着就从车上抱下来一个被无数的帔巾和斗篷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人儿,牵着她郑重其事地走进我家里,简短而得体地讲了几句话,就把小姑娘托付给了参议老爷和参议夫人。可当她揭开面纱的一刹那,我是多么吃惊啊!她皮肤不是黑色的,甚至连棕色也不是,在我看来,她甚至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个小姑娘还更加白皙。我仿佛现在仍然看见,在母亲替她脱下镶着皮毛边饰的旅行斗篷的当儿,她如何睁着一双大眼睛,东瞅瞅,西看看。帽子和手套也摘去了,玲珑娇小的身躯整个儿从复杂臃肿的旅途装束中剥了出来,她终于以本来面目站在那儿,把手伸向我的母亲,微微有些踌躇地说:
“你就是我的姨妈吗?”我母亲拂开垂在她额头上的漆黑漆黑的发卷儿,把她搂在怀中亲吻。这时我惊讶地发现,小姑娘对这样的爱抚反应极为热烈。接着母亲把我也拽过去。“这是我的儿子!”她说,“你好生瞧瞧他,燕妮;他模样儿挺俊的,只是性子太野了。这下子正好,有个小姑娘做他的游伴。”燕妮转过头来,把手伸给我,与此同时却向我投来如此狡黠的一瞥,好像想告诉我:
“你好,朋友,咱们会合得来的!”接下来的几天已表明情况果真如此。对于这么个娇小轻灵的女孩子,没有一棵树太高,没有一处墙头太危险。她几乎总是和我们男孩在一块儿玩,而且在不知不觉间就成了大家的头儿,主要倒不是因为她的勇敢,而是因为她的美丽。在她的带动下,我才经常真叫闹翻了天,以致我父亲被吵得从书房中跑出来,用严厉的命令终止我们全部的开心乐事。燕妮和父亲一直无法亲近,而和母亲的关系却越来越亲密。父亲不懂得和小孩子打交道,在看着这个奇特的小女孩时,他的目光中似乎总带着疑虑。同样,燕妮也未能赢得约瑟芬姑妈的欢心,这位可敬而又颇为严厉的老处女,她督促我们完成学校作业的那个古板劲儿够叫人讨厌的。可是燕妮仍然没让她的巨大权威给镇住,相反倒很快对她开展了一场持久的游击战。可敬的姑妈从此不管走到哪儿,都随时得谨防踩上恶作剧的地雷,不是自己给吓一跳,就是引得人家哈哈笑。
不过,燕妮干的也不仅是这种调皮捣蛋的事,我们还能在一起聊天。她知道各式各样的童话和故事,一讲起来就眉飞色舞,热烈地打着手势。这些童话和故事多数恐怕都是在寄宿学校听来的,但也有一些我相信还是产生在她那从前的故乡。因此,每当黄昏时分,人们经常可以在通往阁楼的楼梯上,或者在巨大的旅行箱里,在晦暗的光线中,发现我和她坐在一起。我们所待的地方越秘密,童话中所有那些奇异而可爱的形象,那些中了魔法的巨人、那位白雪公主、那个霍勒太太,他们就越加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这种对于隐蔽的讲故事场所的酷爱,促使我们去不断发现新的藏身之地。是的,我记得我们最后选中一只大空桶,在离父亲的书房不远的打包间里。每天傍晚我补习完功课回来,一有可能就跟燕妮一起蹲在这个无比神圣的地方。我事先替自己的小提灯找了些蜡烛头,现在把灯放在膝头间,从桶内把搭在头顶上的一块大盖板重新拉严实,这一来两人就像坐在了一间与世隔绝的小房间里似的。晚上去找我父亲的人从旁边经过,听见桶里有叽叽咕咕的声音,没准儿还发现从桶内射出来的一线线亮光,就总爱去问寝室对面的那位老书记。可我们的老先生也说不清楚怎么会有这等怪事。直等到我们的蜡烛头点完了,或者听见女仆在大门口叫我们,我们才像两只黄鼠狼似的从桶里悄悄爬出来,赶在父亲离开书房之前,溜回自己的卧室去。
只是关于她的父母亲,尤其是她的母亲,我们却从来没有谈过,仅仅有一个礼拜天的早上是例外——当时我和小朋友们玩着“官兵捉强盗”的游戏。在我家住宅的旁边花园的背后,从我祖父在世时起就立着一片空厂房,附带着许多黑暗的地窖和斗室,以及层层叠叠垒上去的小阁楼。其余的“强盗”早都在这迷宫中钻得不知去向。唯有我——我自然也是他们一伙的——还站在花园中犹豫不决。我想着燕妮,她往常总一块儿玩,而且在爬房顶和翻铁门时从不落在最彪悍的“强盗”后面,可今天约瑟芬姑妈硬把她按在座位上写作文,我知道她坐在里边的那间小屋的窗户正好朝着花园。这当口,我一边听见院子外边的大门口,官兵的首领正在对自己的部下训话,一边蹑手蹑脚地贴着围墙绕到房子跟前,在一丛迎春花的掩护下,探着脑袋朝燕妮房中窥视。
只见她坐在作文本前边,一只胳膊肘撑在桌面上。然而,她看上去心不在焉,一只手埋在头上黑色的鬈发中,另一只手已将可怜的鹅毛笔在桌上捣得稀烂。在她的文具旁边,摆着约瑟芬姑妈的那个我们十分熟悉的银针盒,再过去一点儿,则摆着一块归我所有的大磁铁。突然,在她似乎无聊得要命地让目光往前一扫的刹那,从她那黑色的眸子里射出来一道喜悦的光辉,把这两样东西好好用一下的某种想法看来已在她的小脑瓜儿里形成了。魂不守舍的怠惰一变而为专心致志的工作。她把约瑟芬姑妈银针盒里的宝贝兜底儿倒在桌子上,然后在那儿,像个美丽的小妖精似的,一双眼睛又黑又亮,仿佛她已预先品尝到了恶作剧的快乐,看见那老处女把自己这些地道的英国针从盒子里取出来时,发现它们竟谜一般的纠结成了一团,又是惊讶,又是气恼。当她越来越带劲儿地干她那幸灾乐祸的勾当的时候,她的小脸上不断地泛起忍俊不禁的笑意,以至于雪白光洁的米牙也从红红的嘴唇中绽露了出来。
我轻轻敲了敲窗户,要晓得,院子里已经响起官兵出发的号角声。燕妮怔了一下,可一认出是自己的伙伴时,她就冲我点了点头,赶紧把那乱七八糟的一堆放回到了约瑟芬姑妈的银针盒里。随后,她把黑发掠到耳朵后面,踮着脚尖折到我面前。
“燕妮,”我悄声说,“咱们玩‘官兵捉强盗’!”她小心地推开窗:
“谁装强盗,阿弗雷德?”“我和你,其他的早已藏好啦。”
“等一等!”她立刻悄悄溜回去,推上了通往起居室房门的插销。“回见,约瑟芬姑妈!”——她迅速回到窗口,轻轻一跳就站在了花园里。
那是一个美丽的春日,花园和院子里都阳光灿烂。一株株把枝丫高高地铺开在屋顶上的老梨树缀满了白色的小花,花间的嫩叶则泛着绿色的亮光,然而在底下的小丛林中,枝丫间稀稀落落地吐出了绿色叶片,燕妮的白裙子很可能使我们暴露。我抓住她的手,拽着她钻过树丛,紧贴着墙根往前走,在听见前面一幢厂房的过道上已响起官兵的脚步声的危急关头,我俩便穿过一道园门,溜进了靠里边的那所附属建筑。在它最高一层的阁楼上,就修建着我的鸽舍。等站在了半明不暗的楼梯上,我们才算舒了一口气,我们侥幸地逃脱了。可是我们继续往上爬,先上了第一层阁楼,然后又上了第二层阁楼。燕妮在前边,我几乎跟不上她。我感到很惊讶——这我现在还记得——她那双灵巧的小脚在我面前走得稳稳当当的,几乎没有一点声音,简直就像飞上那无数的梯级一样。在爬上最高一层阁楼后,我们便小心翼翼地把吊门放下来,并且把一根上帝知道怎么会躺在这偏僻阁楼上的又粗又长的圆木滚过去,压在门上。霎时间,我们听见了旁边鸽舍中的鸽群飞进飞出的振翅声。随后,我俩一道在圆木上坐下来,燕妮用手托着自己的小脑袋,黑色的鬈发垂到了脸上。
“累了吧,燕妮?”我问。她抓起我的手,把它按在她的胸口上。“你看看,跳得多厉害!”她说。
这当儿,我无意间瞅了瞅她那抓住我的白而细长的手指,蓦然觉得有什么与我平常看见的不一样,但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我思索着,终于看明白了。在她指甲根部的那些个小小的半月形,不像我们其他人似的更鲜明一些,而是呈淡蓝色,比其余部分更暗。我当时尚未从书本里得知,这往往是美洲国家那些十分漂亮的土著的一个特征,即便在他们的血管中仅仅只有一滴黑奴的血液。眼下它令我迷惑不解,目光像被吸住了似的无法移开。终于,她可能也发现了,因为她问我:“干吗老盯着人家的手瞧?”我恍然省悟,让她问得很不好意思。
“你自己看!”我说,把她的手指头全部并排起来,使那些原本是粉红色的指甲盖看上去就像一串莹洁的珍珠似的。
她不明白我的意思。“你这儿这些小月亮怎么会是黑的?”我又说。她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手,并与我伸过去的手进行对比。
“我不晓得,”她随后回答,“在圣克洛克斯岛上的人全这样。我母亲的还要黑得多,我想。”此时我们听见从楼下的某一处地窖中,远远地传来了可能是强盗与官兵进行格斗的喧闹声,不过离我们的藏匿所还有相当距离。我的思想转到了另一个方向。“干吗你不待在自己母亲身边呢?”我问。
她又把小脑袋撑在手上。“我想,人家要我学点东西。”她淡漠地回答。“难道在那儿就什么也不能学?”
她摇摇头。“爸爸说,那儿的人讲话土极了。”
我们的阁楼里突然安静得要命,光线也变得朦朦胧胧的,几扇小窗全让蜘蛛网给遮住了,只从面前揭去了一块瓦的屋顶上透进来少许阳光,而且仅仅是在那棵大梨树繁茂的枝叶容许它通过的情况下才是这样。燕妮默默地坐在我的旁边,我端详着她的小脸,这脸非常白皙,只是在眼睛下边,有一点异样的暗影。
冷不丁儿的她动了动嘴唇,自顾自地大声笑起来。我忍不住也跟着笑了,可马上问她:
“你笑什么来着?”“它很不喜欢爸爸!”“谁呢?”“妈妈的长尾巴猴子呗!”“你爸爸对它不好吗?”
“好!——我不知道——他每次上我们家去,它都偷他衬衣皱襞中的钻石别针!”
“你爸爸不和你们住在一起?”她摇摇脑袋。
“他经常只是夜里才来,他住在城里的一幢大房子里。是妈妈告诉我的,我没有去过那儿。”
“这样!——那么你们又住在哪儿呢,你和你妈妈?”“我们住的地方也挺美。在城外,房子周围是一片花园,高高的在大海湾上边,门前是一条有许多圆柱的长廊。我和妈妈常常坐在那里,我们看得见所有从海上驶来的船。”她沉默了一会儿。“啊,她真美,我的妈妈!”她骄傲地说。然后她放低语调,几乎是哀伤地补充了一句:“她额头上的黑色发卷儿真是再漂亮不过了!”话刚出口,小姑娘已伤心地哭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我们听见楼下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和官兵们吹铁皮喇叭的声音。他们像是停在了第一层阁楼的楼梯口,正在商量主意。我跳起来,东瞅西瞅——我们没有考虑到,这儿毫无退路。
“咱们必须抵抗,”我低声说,“咱们给包围啦。”燕妮飞快擦干泪水。
“还没有,阿弗雷德!”说时她指了指屋顶上那个窟窿,“你得从这儿爬出去,然后抱住老梨树溜到花园里。”
“这不行,我不能丢下你!”“嚯!”她高叫一声,“我才不会叫他们逮住哩。”边说边仰起头去望着屋顶下那个最黑暗的角落。“快,帮我一把!我要爬到顶上那根横梁上面去,然后我就可以看见他们怎样在底下奔来奔去了!”
这主意挺棒。没过几秒钟,她就在我的帮助下,攀着一根根桁木往上翻,最后终于骑在了黑洞洞的屋脊下边那根最高最高的小横梁上。
“瞅得见我吗?”当我又站在地上后,她大声问。“喂,我瞅见你的白手啦。”
“还瞅得见?”“不,什么也瞅不见了。”“那么快,快离开!”
然而屋顶上的窟窿太小。我再拔掉一块大瓦,硬把身子挤过去,要知道来缉拿强盗的官兵已经大声吆喝着冲到了吊门下,我听见那根沉重的圆木已经在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