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汉良的庆祝宴会,如期在骡马市街的“极乐门”西餐厅举行。最大的包间,请的人却不多,除了新运分会的几个,又加上了米部长夫妇。沈兰当然也来了,还是素雅本分的打扮,低眉顺目的表情。董干事的“皇阿娘”老婆也驾到了,生完孩子还没完全恢复,身材有点走样,把孩子交给保姆,来赶这场洋荤。
米部长居中靠右就座,米夫人靠左,她下手坐着胡汉良,胡汉良身边就是黄秀玉。一男一女错开,沈兰挨着米部长右手就座,紧挨着就是武伯英,下手坐着小董夫妇。两个光杆干事挨着黄秀玉,与小董夫妇对面。长桌尾端空着,容侍者往来布置。
米夫人养尊处优,养出了官太太的各种毛病,造作而且多舌,宴席上没有一刻冷场,都是她挑起来的话题。相比之下,圆滑的老米都显得木讷,每个不倒翁男人的背后,必然有个更加世俗的女人,黄鳝缠泥鳅,自然就深谙了油滑的处世之道。米夫人拿腔捏调说:“武总两口子,真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叫人羡慕。听说你们在西北公学就认识了,自由恋爱,多可爱的爱情,不像我和老米,是硬穿在一起的麻钱。嘻嘻,一定有很多罗曼蒂克的故事,不妨说来,让我们也分享分享。”
“说这些,不太合适。”沈兰温婉一笑,转头看看丈夫。武伯英似乎没有听见,只顾用刀叉拨弄面前的盘子。黄秀玉也假装没听见,端着玻璃杯呡红酒,手却稍微有些颤抖。胡汉良脸上泛着酒红,笑说:“今天只谈风月,弟妹你就说说,叫我这粗人也开开脑筋。”
米夫人更是一副殷切等待的表情。沈兰笑着,又瞟了眼黄秀玉。“我们之间,其实挺传统。他是老师,我是学生,就这么简单。”
米夫人还不依不饶:“嘻嘻,你不好意思讲,武总讲。”
武伯英似乎不愿意提起那些往事,切下一块牛排,叉起来放进嘴里大嚼。
沈兰受到鼓动,难以下台地看看丈夫,眼神里有些怯意:“我们之间,毕竟还是师生,眼里读着胡适之先生的自由之论,却做不出来。最大胆的举动,不过是互相写写书信,悄悄传递,捏着藏着的……”
武伯英放下刀叉,把盘子碰出很大的响声,打断了妻子的话。咽下牛排,用餐巾擦了嘴角,又擦了擦手掌,扔在桌面上。“你以为,大家就那么喜欢,听你那些庸俗的故事?真是话多。”然后冷眼看了看在座的米部长,“内人没见过世面,让诸位见笑了。”
米夫人讨了个没趣,噘嘴不再言语。米部长乐呵呵看着武伯英。胡汉良笑着摸摸下巴的胡子茬。小董夫妇吃惊地盯着武伯英,不知他为何发这么大脾气。黄秀玉看看武伯英,重重把酒杯顿在桌上:“你对谁,都关着一扇门,真不知道嫂子,怎么能受得了你这种人!”
沈兰见黄秀玉替自己打抱不平,更加焦虑,连忙用眼睛制止她。
武伯英盯着黄秀玉,冷冷说:“多嘴。”
黄秀玉毫不示弱,绷紧脸面,与之对视,一时间酒桌上寂静无声。
片刻之后,武伯英先败下阵来,苦笑一声,取过桌上的银质牙针,含在嘴里把玩。
米部长肉肉地笑着:“好了好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夫妻都是床头打床尾和。”
“好了好了,不讲了,听我说件稀奇事,我老胡,最近碰上的,诸位听听。”胡汉良打哈哈岔开话题,“我光天化日,居然叫人给抢劫了!”
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一下子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开玩笑。”
“不可能!”
“敢在你太岁头上动土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胡汉良止住笑,认真说:“真的,我一说这个人的名字,你们就相信了,马老三。”
黄秀玉挺紧张:“马老三是谁?”
米部长笑了:“马老三是马志贤的叔父,马局长家的先人,原来是哥老会的头目。不过,那也不可能啊!”
“帮会的?你晚上回家,他们截道,天黑没认出你来?”黄秀玉说着有几分担忧,“这世道,可真乱,幸亏不是***。”然后又妇言无忌,“要是***,可就吃不消了,你杀的***太多了。”
胡汉良更愿意把黄秀玉的担心看成关心,表情有了几分甜蜜:“现在不是都说,美国新经济政策之后,美元又稳定了。日本人一来,咱们的人头纸不保险了。我就让我表哥,把我们那点钱,找人换成美元。”大家都清楚,胡汉良是撸钱的耙子,他表哥是装钱的匣子,“保护民生,稳定国币,中央不让这么整,我们就暗中打听,还真找着了愿意兑换的人。”摇头苦笑,“价钱什么都合适,就约了个地方交易,我当时大意,觉得不要紧,各方面也认识他,就没派人跟着。”
米夫人用胖手捂住嘴巴:“难道半路让马老三抢了?”
“没有,一切顺利,两个皮箱子打开,各自点清了数目。刚锁上箱子,就冲进来几个警察,端着长枪短枪,连箱子带人,全带走了。妈了巴子,到了局子里,问清了是我表哥,给面子,当时就放人,美元箱子也还给了。我表哥出门,看见来交易那个人,还比他早一步出门,已经坐上了黄包车,左腿边摆着我们的箱子,右腿边摆着他自己的箱子。我表哥赶紧打开自己手里的箱子,里面装着破报纸,赶紧追车。追了一段路,那人从车上扔下来一块大洋,得意地对我表哥喊——坐车!”
米部长笑了:“老二杆子。”
“就是马老三,我表哥回来一说,我就知道是马老三。去年他还干过个能事,到上海买卖股票,包赚不赔。买进一批,然后当场拿枪顶着交易所经理的头,涨,都说股票赚钱,快给老子涨。当天买,当天卖,当天的火车就跑回来了。上海警察连个毛都没逮着,就躲回他侄儿的西安来了,谁也拿他没办法。他尝着甜头了,居然连我,都被摆了一刀,不知暗地坑了多少人,妈了巴子。”
米部长出主意:“找马志贤,你们现在,平起平坐,不会不给你面子。”
“已经吃进去了,吐出来就难了,我不想伤和气。再说,我表哥这也是个违法,闹明了,大家面子都不好。妈了巴子,癞蛤蟆跳门槛,出了这么一个墩屁股伤脸的事情。歹要不成,好要不成,好歹都是个要不成,伤脑筋。算了,不要了,过几个月,要他马老三好看,这钱就是他的卖命钱!”
米部长沉吟道:“这样不好,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以和为贵。”
“那你去给马志贤讲和为贵,给我要回来。”
米部长笑笑:“多少?”
“不多,五万美元。”
董干事老婆一听数字,不谛天文概念,轻声惊呼,似乎都要晕倒:“哦,这么多!”
米部长微微一笑,看了看武伯英:“我要不回来,却有人能要回来,而且不用通过马志贤,找马老三本人,就能要回来。”
武伯英低头吸了口烟,抬头看天花板,烟雾迟迟不肯喷出。
胡汉良似乎早知米部长要说什么,不过是借他的嘴罢了。“那当然还得麻烦武总,我的武老弟,呵呵,才能和为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