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元的岳父杨万林虽是武人,却也不愿意自己的女儿武枪弄棒,而膝下又只有三个女儿并无子嗣,调回京城后担任军器监少监的他,一身武艺根本无处施展和传授。
一日清晨技养难耐,他又在府中舞起了那“扫叶”枪法,此枪法本无名,是杨万林根据棍法和长矛技,吸取棍的柔韧横扫与矛的坚硬突刺,自创的一种既能马战也能步战的技法。只因家中庭院不能驰马,所以只有围着庭院里大步转圈,常常一套下来,院中落叶大半都被扫到庭院中心了。柳青元的岳母见到后就笑称这是“扫叶枪法”。
这日杨万林刚练完“扫叶枪法”后大汗淋漓,心中郁闷却消解许多,豪性顿发哈哈而笑,却见玥兰站在一旁望着自己发呆,便上前摸了下玥兰的头问
“吓着兰儿了?”
玥兰如梦方醒,拍着小手跳着说
“老爷的舞跳得真好看。”
杨万林一时哭笑不得,却心念一动:“我这偌大的少监府,只有我一人习武,平时莫说找人拆解几招,就是我这一身武艺也无人可传,这小姑娘不是我女儿,又如此喜欢武术,干脆我就指点她一二”。
他打定主意后就对玥兰说:“兰儿,老爷这不是跳舞,老爷这叫武功,兰儿想学武功吗?”
玥兰眼中闪闪发光,抓着杨万林的衣袖就叫:
“兰儿想学这舞,老爷教吗?”
“哈哈哈哈”柳青元岳父笑道:“学武很辛苦的,兰儿怕不怕苦?”
“只要能学,兰儿不怕!”玥兰珉着嘴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听玥兰如此回答,杨万林点了点头接着说:
“我已有三个女儿,若再收你为义女,传出去只怕同僚笑话。我又是吃官家饭的,既不想也不能像江湖上一样开宗立派,所以我教你武功,在这府墙之内你叫我师父,外面你还是叫我老爷,这事府里人知道就行了。你是女孩儿,不适合我这行军打仗用的刚猛枪法,我在戍边时曾识得一位江湖朋友,他用一门短刀技法换了我这套枪法,说是扬长补短,老爷我当时也觉得他那短刀技确实弥补了我这枪法步战近身的缺陷,所以学得甚是纯熟。这近身游斗主要讲究的是身法伶俐,它日你学成后,跳起舞来可比老爷这满院子转圈好看多了。”
杨万林捋了捋胡子,看着小小的玥兰满脸期待之色,和蔼一笑:
“兰儿,跪下磕头吧。”
这日以后杨万林只要在府有空,玥兰又不是在陪小姐读书识字,他便教授教玥兰习武,柳青元的岳母生性豁达,也懒得管他夫君收徒胡闹,直至小姐和玥兰十六岁那年,柳青元岳父告假携妻女回乡祭扫,因小姐突发疾病,玥兰又得贴身照顾,两人并未同行。
哪知天有不策风云,杨万林一行所乘之船在行驶途中突遇大风,倾覆之后无一人生还,又因连日大雨至江水湍急,居然最后一具尸骸也未曾寻到。
噩耗传自京中,小姐本在病中,更是一病三月未起,家中一应皆由玥兰打理。到年关过后小姐病情才慢慢好转,待到守制三年以后,小姐的舅母做媒,遣散杨府中下人,变卖府邸以资嫁妆,嫁与了柳青元。玥兰本就孤儿无乡可回,又与小姐一起长大,自然也就充做陪嫁丫环进了柳府。
这玥兰虽身型娇小,可自幼习武,早已不是常人所能应付,柳青元想起他与妻子洞房花烛那晚,玥兰因为好奇,便躲在窗外偷听,但听到妻子大叫一声痛,误以为柳青元欺负她家小姐,居然破窗而入,柳青元还没缓过神来,就已经被全身赤裸的掀翻在地。他一个读书人哪受得了这翻侮辱,立马就起身反抗,可三两下功夫就被玥兰用挂在床边的腰带结结实实的捆了个五花大绑,盖了床绣被丢在地上。妻子当时惊得半响都没说得出话来,等回过神后才先把玥兰叫上床去耳语了好一会,玥兰这才满脸通红的过来解了柳青元,解开后就跪着不再说话。妻子叫了柳青元到床边将玥兰的身事与杨家的渊源,原原本本的说给了柳青元知,柳青元才消了心口那股恶气,本以为妻子带了个陪嫁丫环来,结果带来的是个护卫。
可哪知道这个女护卫后来居然成了柳青元的侧室。
柳青元想,如果自己上朝前先回了趟府,玥兰要是知道自己今日要行这大险之事,只怕早已把他绑在府中无法上朝了。想到此处柳青元苦笑的摇了摇头,一口气还未叹出口,就听得牢门外传来脚步声。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少夫人,就这里了,你和柳大人慢慢说,天亮以前我会在外面守着”然后有一人便离开了。
待声音静下来以后,柳青元低声问道:
“外面何人?”
良久一女子颤抖的声音回答
“是我,兰儿。”
柳青元一听是兰儿,立马站起声来,拖着脚镣走到牢房边,四下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柳青元寻着声音的方向将手慢慢的伸了过去,不一会便摸到了一只冰凉的小手。他握住那只小手轻轻的叫了一声
“兰儿!”
“嗯”兰儿回应的声音在这寂静的黑牢中若隐若现。
柳青元一时恍惚,他突然害怕这只是自己的一个梦。
“啪”
有一滴水珠打在他的手背上,他才恍然醒来,另一只手伸出去往上摸索着,直到碰到一张满是泪水的脸颊,自己的心中瞬间就如打破了五味瓶。
又隔了好一会儿柳青元长叹一口气道:
“兰儿,别哭了,你怎么来的?”
玥兰伸出另一只手握住柳青元停留在她面颊上的手,拉着柳青元坐了下去,在这漆黑一片的天牢里,柳青元和兰儿隔着牢房双手紧握席地而坐。
兰儿说:
“这里的狱吏曾和娘家老爷有袍泽之谊,老爷当年对他有恩,所以我等天黑后来求他让我和你见上一面。”
柳青又问:“家里如何?”
玥兰握着柳青元的手紧了一下,又微微放松说:
“今日午时刚过,宫里就传来敕令,说相公你在朝堂上藐视天威,蛊惑朝臣,妄议朝纲,按律判斩,家中成年子嗣同判绞刑。还好公子善未成年,不会诛连,只是听说你被判明日就行刑,太夫人当时就跪着晕过去了,老太爷接完敕令后也没能自己站起来,给扶回房时,嘴里还一直叨念着柳家一代单传”
说到这里玥兰就没再说话了。
“那夫人呢?”柳青元接着又问。
玥兰依旧没有声音,柳青元只感到握着的那双小手不停的在颤抖。
柳青元没敢再问,天牢中又安静下来,就如牢房中间的那一点月光一般,寂静的让人害怕,玥兰捏着柳青元手的力度几乎就能捏断他的骨头了,可柳青元却丝毫没有察觉一般。
似乎过了好久好久,玥兰才平静下来,“敕令来时,姐姐还在房中带着公子,并不知道外面的事,后来老太爷和太夫人被抬回房时,姐姐才从丫环口中知道。等我安顿好老太爷和太夫人后去找姐姐时,姐姐房中便只有公子睡在床上,桌上放了一张手书,上面写着:‘兰,铭儿托付于你,我先去等相公了’我急着四处寻找,最后在后花园的墙脚边,姐姐,姐姐……姐姐已经吊死在柳树上了。”
说到这时,玥兰的语气中丝毫没有活人的气息,柳青元慢慢抽回了双手呆坐于地,口中喃喃的道:
“赤皇星落,天下大祸,这小小的司天监,平日只观天象,推算历法,二百年来从未搅入朝局,奈何这祖训落在我身上,我自知有此一劫,却未曾想连累了夫人。”
玥兰听相公口气自责甚重,平复了下自己的心情问柳青元:“相公,事已至此,再无转圜,但兰儿想问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青元叹了口气缓缓说: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瞒着你。这还要从我履任司天监少监那日说起,当时监正就让我指天发誓:‘赤皇星落,天下大祸,上有江山社稷,下有黎明百姓,系于君一身,殿前必死谏。’当时的监正告诉我,这个誓言是本朝开国时的火井令传下来的,在司天监内也只有监正与少监知道,那赤皇星几百年前就有记载,哪知今日落在为夫身上。”
“唉!”柳青元长叹了一口气:
“为夫虽不善卦术,每次卜得都模棱两可,可唯独这次上朝前卜得一挂,大凶之兆。然箭已在弦,誓不可违,只求新皇登基或有不同,哪料得这般结果。殿前宰相都没让我把话说完,至于皇帝,只怕连半个字都未入耳。”
听到这,玥兰也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相公,你虽在官场,却一直孤傲不群,你可知当今皇帝叫宰相什么?”
“叫什么?”
“现在宫里面有几个不知道,皇帝私底下叫宰相为阿父。皇帝怎么说都还只是十二岁的孩童,这新皇登基才多久,年号也才只用了几个月,可这金殿之上的满朝文武,已被皇帝的阿父换得几乎都是他的人了。”
柳青元听玥兰如此说,一时再无言语。外面传来五更声响,玥兰又伸出双手拉住柳青元……
是日午时,京城西门,柳青元被处斩。玥兰领回其尸身与其妻合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