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最是易逝,转眼间江南已吹起穆穆秋风。
自入秋以来,北地战事频起,甚嚣尘上,隔着几日就能在报纸上看见打仗的消息。南溏局势虽然安稳,但段连祺的公务也变得十分繁忙,昨日才在报纸上发布了重要公告,安抚民心,又与参谋长刘志贤及一众心腹幕僚开了大半夜的会议,今日一早刚从军营里回来,又忙着接受《军事晚报》记者的采访。公务上菱歌帮不上忙,便想在灶屋上尽些心意,过两日便是中秋了,她听得厨房要做玫瑰馅的酥皮月饼,一时兴致大起,忙就跟着学了起来。
魏家虽说破落,她到底没有干过什么粗重活计,更不用说下厨,可她想为他做些什么,即便是些于他而言毫无用处的事情。此时她凝着一对黛眉极小心的捏着月饼皮,正巧对着一面西窗,阳光从外头洒进来,看得见空气中浮动着细细一层面粉的尘埃,她被罩在那光与尘之中曳裙而立,四周围的忙碌杂沓之声仿佛都与她无关,至要紧的是这饼皮别再破了。
好在手巧,月饼的样子做得也还雅致,只是一通忙乱,耳后的发都纷纷扬扬的披散了下来,她手上满是面粉,不由得喊着何妈道,“劳驾帮我把头发束一下。”何妈应了声好,菱歌只听得脚步声走到身后,一双带着老茧的大手在她脖间掠过,那头发明明只掉了一些,何妈却老半天都绾不起来,菱歌不由得侧过一点身子去看,却见原是段连祺,此时立在她身后皱着眉头一脸的苦大仇深,几缕青丝绕在他手上,倒像是把他缠住了,只挣脱不开。
菱歌不由嗤的一声笑,说道,“能上场杀敌的人,这点小事情倒将你难住了。”段连祺无奈的撒开了手,笑道,“可见英雄总归难过美人关。”菱歌不接他的话,自顾自的将那枚月饼放在盘子里,说道,“厨房重地闲人勿入,你还是去外头喝茶吧。”段连祺俯身替她拍了拍裙子上的面粉,说道,“今日咱们便做一天闲人吧。”说罢便拉着菱歌的手走出了厨房,让她回房去换衣服,又说道,“咱们也去逛逛街,买些东西过中秋。”
帅府中自然是应有尽有,哪里需要他亲自上街去买什么过节的东西,可菱歌听着这样家常的一句话,心中不由得欣喜了起来。
南溏本就物华天宝,佳节在即,闹市上的各色应景商品更是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家家户户都出门添置过节的时鲜节礼,人潮涌动,车子在闹市里走得极慢,他们于是下车自己去逛,司机和林文津只得开着车子在后头远远跟着,菱歌抬眼间在人群中认出了几位府中的卫戍,竟都一身便衣在附近暗地里保护着,从前也没有这样,叫她心头不禁一阵悚然。段连祺看出了她的忧虑,忙解释道,“不过是为着今日路上人多,因而多此一举罢了,你不必在意。”说着便将她拉到了路旁的小摊子上去看东西。
段连祺从来没有在集市上逛过街,市井的热闹喧嚣从来就与他的生活无关,隐约只记得极小的时候保姆带他上街买过一次糖莲子,回去后便挨了母亲一顿大骂。虽然他在国外长大,上的又是军校,可自小便有随侍的先生教他学国文,听戏读诗,心底里除了家国大志之外,也向往那些古籍中的神仙眷侣,与世无争,因而此时牵着菱歌的手走在节前的闹市上,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仿佛鞍马之劳是前世的事情,今日的他不过一介布衣,恋恋不舍的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立在一个卖灯笼的小摊子前,爱不释手的挑着竹架上五颜六色的彩纸灯笼。
“我瞧这个好。”段连祺见她左右为难的拿着两盏小灯笼看了好久,又不肯都买回家,便从她手中接过一盏说道,“这个上头画的是鸳鸯,适合咱们中秋节一起点。”她眼底虽有嗔恼之意,脸上却含着笑,付了钱将那灯笼抱在怀里,喜欢得不得了。段连祺看见她一脸满足的模样,自然也十分高兴,只见人群中她穿着一身艾绿色的旗袍,襟子上斜斜的绣着一枝白色茉莉,袅袅纤腰不堪一握,不过是略施脂粉,却足以使满城花草黯然失色。恍惚间想起初见那日,她好像也是穿着这一身衣服,再低头一瞧,自己竟也穿着那日那套白色西服,不由得喃喃道,“竟然这样巧。”菱歌问他说什么,他也不作答,只招手叫来人群中一名便衣侍卫,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那侍卫领命而去,段连祺回过头来对菱歌说,“咱们去一个地方。”不由分说的便拉着她穿过人潮,往长街以北快步走去。
两个人在广阳街上停下步子,菱歌一瞧,忽而明白过来,那日他便是在这里上的电车,与她邂逅。不过数月光景,一切竟已翻天覆地,那时还盼望着此生不要再见的风流公子,后来竟成了她的春闺梦里人,一时间百般滋味在心头油然而生。不消片刻,只见府上司机开着车子来到他们身旁,车上下来一个衬衣西裤的中年男子,脖子上挂着一台相机,菱歌正自疑惑,段连祺抬手搂住她的肩膀,说道,“咱们在这里拍一张合照吧,留着以后孩子们长大了跟他们讲讲咱们当时是怎么相遇的,我定要告诉孩子们,他们的母亲当时有多凶。”菱歌闻言一拍他的手,嗔道,“总说这样没正经的话。”段连祺怜爱的看着她羞怒的样子,喃喃道,“世人怕是都觉得我命里洪福齐天,衔着金汤匙投胎在这样的高门大户里,殊不知在我心中,只认为一辈子最走运的事情,便是那日拦住了那辆电车。”菱歌抬眼看向他,眼中缓缓涨起一片湖泊,只觉得一切恍然如梦,忍不住伸手撰住了他西服的衣襟。
恰好电车在这时候靠站了,那摄影师也调好了相机,菱歌忙挽住了段连祺的手臂,挺身与他并肩立着。两个人僵着身子站在风中,都不是头一次拍照,却都是十分紧张的模样,脸上的微笑也有些不太自然,倒显出一种庄重的神色来。那摄影师自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与故事,只听得咔嚓一声,此时此刻的一切便化成了一帧画面,留存在了那台沉重的机器里头。
青石板的马路边,人来人往的市井里,斜阳轻轻柔柔的落下一抹影子,秋风拂过路两旁高大的梧桐,飘过几片微微泛黄的叶片。身后的电车上有人急着上车,忙不迭三步作两的跳上车阶,有人急着下车,麻木的和陌生的人们擦肩而过。那车里仿佛一个五光十色的小天地,人们日复一日来去匆匆,或许从未想到有一天会有一个人匆忙的闯进了你的世界,而你竟就笃定的要跟这个人相守终身。或许是积了前世的姻,或许是连着来世的缘,总之这一世就这样相识相恋了,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当真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