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房间角落的落地大钟显示着凌晨四点半,水晶灯关了,只剩了一盏柔和的壁灯,朦胧的照着欧式的卧室。家具是一色的纯白,雕花处描着银色的花边,墙上贴着壁纸,极淡的绿色,浮着大蓬大蓬的白玫瑰,仿佛朵朵轻云。菱歌微微觉得额上出了点汗,掀开了一点真丝的被子。身上的困乏好了些,只是觉得右手臂酸疼得很,像是压着什么重物,麻木木的动弹不得。侧过头看去,只见段连祺仍旧穿着白日里的军装,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俯下身子正枕着她的手臂沉沉睡着。
壁灯的光轻柔的洒在他脸上,隐去了他平日里的傲气凌人,温热的呼吸均匀的喷洒在菱歌手臂上,晕开了一片热潮,贴在她手臂上的那张脸亦是刚毅而温热的。本就生得厚重的一对耳垂被枕得发红,一对墨染的长眉睡梦中微微皱着,倒无端生出了几分稚气。他睡得这样香,连衣服都没换,料想他定是在这里守了一夜,菱歌心中不免生出了一股歉意。忽而想起那年出水痘,父母亲生怕她睡梦中去挠,好好一个美人坯子要是落下满脸痘疤可怎么是好,交给佣人看管也不放心,于是两夫妻轮流着整夜整夜的守在菱歌床边,无论何时醒来,总能看到父亲或母亲的脸,带着怜爱与疼惜。
如今想来诚如一梦。菱歌只觉心口一疼,又转眼看着段连祺鼻子上细密的汗珠,虽不忍叫醒他,但这睡姿着实太难为人,这样睡到天亮,怕是他整个脖子都要歪掉了。菱歌于是坐起身来,想着下床把他扶好,谁知行伍出身的他睡眠向来浅,才刚轻轻动了动手臂,他便被一下惊醒了。
见自己抱着菱歌的手臂,段连祺忙松开了手,坐直身子道,“我怎么就睡着了,实在抱歉。”菱歌忙说道,“二少累了一天了,怎么还在这里守着呢?快回去休息吧。”
段连祺抬手拍了拍脖子,说道,“我倒不累,只是下午听杜小姐说你明日便要走了,心中着急,忙在这里守着,怕明日忙完一回来,你已经不见了。”菱歌隐约想起这话他从前也说过,眼中的他不由得多了几分傻气。
莞尔轻声道,“二少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又怎会不辞而别,自然是要等到你回来辞别过才敢走。”段连祺说道,“谁稀罕你的辞别,我守着是不让你走。”他见她略微怔忡,忙恳切道,“你一个女孩子家在外头独住哪里安全?我这里空余房间多的是,你只管住下便是了。”菱歌忙拒绝道,“怎能这样打扰二少……”
说话时无意间扫到房间角落里一个黑色的木制琴盒,竟是她自己的那个,不禁一阵疑惑,段连祺看着她的神色,忙起身把那琴盒提了过来放在她手边,说道,“快瞧瞧你的琵琶可有损坏?”菱歌忙打开琴盒,掀开薄薄的绒布,只见那把琵琶犹自静躺在琴盒里,轻轻拿手一拨,断断续续的几个音符便从琴上跳了出来。
菱歌抚着琴头上的象牙头花,问道,“这琵琶怎么会在这里?”段连祺又走到衣柜旁边,拉开了柜门,转过脸来对菱歌说,“你再看看这些。”菱歌起身走了过去,只见那西式衣柜里摆放着她的一应衣服饰物,整理得格外细致,她惊讶的叹了一声,问道,“你去过魏公馆?”段连祺点头道,“我想着那魏公馆你左右是住不得的了,所以派人把你所有的东西都买了回来,你快瞧瞧可还有什么遗漏。”
窗帘缝里漏进来一丝天光,菱歌垂着头站在高大的衣柜前头,显得瘦弱的身子更加的娇小,一头乌黑的发丝绸缎似的垂在脸侧,素肌凝脂,两靥生愁,让人不由得怜惜起来。段连祺看着她,情不自禁的叫道,“菱歌。”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她蓦地抬起头来,两行清泪滑过脸颊,滴落在地板上,他忙抬手去帮她擦拭,温柔的指腹顺着她的脸颊轻轻抚着,叫她心口上一阵热。
见她不语亦不拒绝,段连祺又柔声道,“你便在这里安心住下吧,总归欠了我这么多人情了,再欠一些又有何妨?”菱歌苦笑,说道,“欠这样多,要还到什么时候?”段连祺揉了揉她的脸颊,眼中尽是意乱情迷,良久,只微笑着说,“天长日久,拿一辈子来还。”
菱歌仿佛怕听见这样的话似的,忙将身子一别,说道,“二少对我太照顾了,实不敢当。”
段连祺看出了她的抗拒,虽然此时在他府上,门口尽是他的卫戍近侍,以他往常的性子,自然可以强取豪夺,可不知为什么,这个女子,却让他无论如何也狠不起心肠来,饶是自己多么的渴望得到她,却总怕多一分热烈会灼伤她的心。
从前何曾有过这样的时刻?万花丛中过,他的心又何曾为谁起过一场兵荒马乱?想来终究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