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活了一晚上,林文津终于腾了个空,倚在小楼走廊的窗边抽了根烟,借着吐烟的空当,悄悄叹了口气,刘之耀正准备下班回家,正好瞧见林文津,他二人共事这一年来话语投机,早已十分熟悉,于是便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二少在屋里照看魏小姐吧?”
林文津点了点头,说道,“医生来看过了,身上就是一点擦伤而已,倒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受了惊吓,怕是要好好静养些时日。”刘之耀闻言,四顾张望了一番,压低声音道,“二少前日就知道了这事情,怎么不早些提醒魏小姐?”林文津意味深长的一笑,说道,“若是早些提醒了魏小姐,不就暴露了二少派人盯着她的事情了?况且又怎会有今日这英雄救美的机会?救焚拯溺的义举比起私下窥探之后的善意提醒,自然要感人得多。”刘之耀醍醐灌顶般拍了拍手,说道,“果然是二少行事的风格,倒难为他肯为了这位魏小姐费这样多的心思。”又想起了什么,担忧道,“今晚这事情会不会惊动了严主席?死的可是他的表舅舅。”林文津无所谓的嗤了一声,说道,“都不是光彩的事情,想来严主席也不会对外声张,况且那严维立不过是一介文儒,如今十一省的兵权都握在二少手里,就算死的是亲舅舅,量他也不敢怎么样。”
屋子里的水晶灯亮着,西洋雕花大木床上菱歌沉沉的睡着,一头如瀑黑发分垂在枕畔两旁,显得一张脸苍白如纸,薄薄的眼皮上还能看得见细细的血管。她两只手腕上各缠着一圈纱布,身上穿着女佣为她换上的睡袍,身子瘦弱得仿佛一个孩子。段连祺坐在床边守着她,但见她眉心微蹙,紧抿双唇,像是梦里仍在遭受着巨大的苦楚。
她仿佛做了个噩梦,猛然挥动着双手,段连祺只觉心房上被撒进去一把极细的铁钉子,深深浅浅的刺痛着,连忙抓住了她的手心,安慰道,“我在呢。”
她大概是听到了他的声音,一双挣扎着的手渐渐垂了下去,既而又是一场沉沉的睡眠,不愿醒来似的。那沉睡长得仿佛窗外的夜,像是没有了尽头,像是只要不醒来,就可以不去面对这世界的残忍与不仁。
第二日早晨段连祺到房间里一看,菱歌仍旧未醒,叫了医生来问,说是惊吓过度,需要再休息休息,他心上虽担忧,无奈军中事务繁忙,各省统制正等着他开会讨论北方的局势问题,只得交代护士和医生密切观察。
会议直开到了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才散了,段连祺从会议室里出来,也顾不上休息,便又匆匆到房里去看。菱歌正坐在床边,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仿佛从梦中被惊醒似的,蓦的站了起来,但因为昏睡太久,一时间头晕目眩,便往床边摔将下去。他一个疾步上前,扶住了她的身子,顺势将她搂在了怀里,只这么一刹那的时间,她在他怀里颤抖了一下,方一站定便立即抬手推开了他。
段连祺微微一怔,只见菱歌双手抓住床头,勉强站住了。他见她垂首立着,脸上仍旧是苍白的颜色,忙上前关切问道,“你感觉怎么样了?”菱歌也没抬眼,只是摇了摇头,他看着她神情忧郁的样子,忙唤来医生探听她的病情,所幸医生说她除了身子虚弱之外别无大恙,这才放了心,定下神来又转头对着一旁的近侍斥道,“怎么魏小姐醒了也没人通知我?”
“是我让他们不必惊动你的。”菱歌见他勃然色变,忙说道,“我醒来感觉没什么问题,不敢打扰了二少。”说罢勉强对他行了个礼,说道,“不知如何感谢二少的救命之恩……”一语未了,早已声音哽咽,段连祺忙说道,“我正好得了空去看你,发现你昏睡着被架上了一辆车,心里怀疑于是跟了过去,总归是我去晚了,让你受了一场惊吓。”
彼时已是日暮西斜,夕阳的余晖铺满了房间的一角,他戎装上的金色肩章隐隐折射出一层金边。晚风透过窗棂吹进屋来,她低低的咳了一声,他忙上前一步合上了窗,说道,“你别站太久,躺着休息一下。”她不语,靠坐在床沿,低眉垂目,他又问,“你饿了没有?想吃些什么?”她仍旧也不抬头,只淡淡的说,“不敢劳烦二少费心,我歇息一下便回去。”
段连祺听她这么说着,心上一急,脱口而出道,“你要回哪里去?”
菱歌微微一怔,旋即凄然一笑,说道,“是啊,我如今还可以回哪里去呢?”
段连祺自知失言,惹了她伤心,忙想说些什么安慰一番,却一时语结,不知从何说起,好在这时候听差的来报说贵客接过来了,段连祺松了一口气,忙说,“将她请到这里来吧。”不消片刻,只听得一阵急切的高跟鞋声音从门外传来,一个带着呜咽的熟悉声音,在喊着“菱歌。”
菱歌抬起头,只见杜晓莉肿着一双眼睛,直朝她跑过来,菱歌忙起身去迎,两个人抱在一起,一瞬间都哭出了声来。段连祺见这场景,起身悄然退出了房间,只吩咐女佣道,“给二位小姐准备些点心。”
杜晓莉扶着菱歌在床边坐下,掏出手帕帮她擦了眼泪,安慰道,“我听到消息险些吓昏过去,菩萨保佑,幸亏大帅及时营救,总归是虚惊一场。”菱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带着哭腔道,“从今日开始,我便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杜晓莉啐了一口,怒气冲冲的咒骂了魏氏夫妇一番,说道,“老天爷自会收拾他们。”又担忧道,“只是你今后如何打算?”菱歌垂着头思索了一会,说道,“我想着到外头找个房子住下,剧院也不回去了,另谋一份工作,总能活得下去的。”杜晓莉闻言忙仗义道,“你一个人在外头哪里安全,我家里还有一间空房,你搬过来住就是了。”他们新婚燕尔,菱歌怎好意思叨扰,只说道,“你不必为我操心,我自有安排。”杜晓莉见她神色笃定,也明白她的顾虑,眼珠子一转,说道,“大帅对你这样眷顾,你莫不就在这里住下,慢慢的再做打算。”菱歌摇了摇头,说道,“至多只住到明日,我和他无亲无故,多得他仗义相救,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杜晓莉自是明白这倔强小姐的心思,只说道,“那你今日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接你一起去找住处。”菱歌答应着,眼见着天色不早,便催促她回家,那段连祺倒极是周到,派了车把杜晓莉送回了家中。
只是段连祺听说菱歌明日便要走的心思,不由得一阵焦躁,负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思忱了许久,终于还是抬脚走向了她的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