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本就苦闷,偏生白昼又长,好容易挨到了月上柳梢头才渐次感到丝丝凉风穿堂而过,带走些热烘烘的热气。
连家在城中的玲珑巷居住,老宅子历了两代风雨难免显出些古旧来,那连家虽然并非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世代都是书香门第,于是老宅子也平添了几分书香气,打理得格外整洁的院子里种了些寻常花木,夏季里长得正好,暗夜里隐隐一阵花香。
连素衣每晚用过晚饭总爱在家门前略作散步,今日亦然,才走了几步路,便见巷子那头立着一个身穿长衫的男子的身影,身形与她父亲十分相似,父亲今夜外出与旧同事聚会,想来此时应该是回来了,连素衣这样想着,便朝那人影走了过去,边走边问道,“父亲今夜可有贪杯?若是喝多了,仔细母亲又要说你。”
走到近前,巷子口稀薄的灯光照在男子脸上,连素衣这才看清了原来并不是她父亲,而是一个长相霸气肃然的中年男子,此时正望着她,眼中神色复杂。连素衣一时间慌了心思,又觉得十分尴尬,竟然连自己父亲都认错了,方才真不应该这样冒失,正想假装无事的走出巷子口去等父亲,不想那男子却开口跟她说起了话,声音低沉而宏亮。
“连小姐,在下乔振邦,奉了我家主人的命令,来请连小姐前往府邸一叙。”那男子说着,弓腰做了个请的手势,连素衣这才发现离巷子口还有几步路的地方竟然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
连素衣心中狐疑,她从未见过这个男子,更不知道他口中的主人究竟何人,可他却知道她的姓氏,还知道她的住址,难不成是她的一些追求者?比如那位死缠烂打总到学校找她的魏公子?还是校长的亲侄儿徐少爷?一时也想不起个具体的人来,只觉得个个都可疑,这令她心中不由得慌乱了起来,她自然是不去,可当下这里只有他们二人,她也不能贸然激怒了他,更不愿叫他看出她的紧张,于是只淡淡问道,“不知道乔先生的主人是哪一位,请帮我回了他,今日天色太晚,实在不方便,万望见谅。”
乔振邦恭敬的笑了笑,说,“我家主人是谁,连小姐一见便知,今日天色是晚了些,但不打紧,我们有车子可以护送连小姐来回。”
连素衣清冷道,“先生莫要强人所难。”说话间便转身要望家里去。
“连小姐。”乔振邦在她身后叫住了她,说,“如果连小姐一定不肯跟我们走这一趟,恐怕我们就只好将阖府上下请回府里喝喝茶了。”
连素衣闻言猛然回头,夜色中向那人投射出一个凌厉的眼神,却见他神色泰然,拍了拍自己鼓起的腰间,连素衣心中猛然一沉,想起了今夜还未归家的父亲,想起了家中手无缚鸡之力的母亲和弟弟妹妹们,这些年军阀混战,流寇众多,她也曾见过枪战,见过死伤,却不想这样的事情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时间只觉得天昏地暗,慌得不知所措。她不能快步跑回家,这样只会将那人激怒,说不定会尾随她冲进家门血洗一番,更不敢大声叫喊,乱世里人情淡薄,这附近没有一个能救她的邻里,思前想后,一双眼睛早已经急得涨红了,突然想起了苏翰德,若他此时在,起码她能安心些。
乔振邦看出了她的恐惧,软下了声音道,“连小姐不必这样害怕,只是一叙而已,稍晚些乔某一定亲自送你回来。”
连素衣别无办法,只得咬紧了下唇,点了点头对乔振邦说,“那便有劳乔先生了。”
乔振邦推说客气了,便带着她一同走前几步上了车,连素衣只觉得心里仿佛放进去一面小鼓,雷个不停,慌忙间胡乱扯了扯身上的衣裙,往车门边紧缩着。
晚饭厨房做了八宝饭,黏腻腻的吃得人心里不痛快,段祥麟喝了一盏茶,信步在花园里散着步,晴朗的夜空万里无云,唯有树梢上一轮浅月低低悬着。
今日他没有回督军府,而是在城郊的私宅用饭。这处私宅是前年建下的,不算大的一个宅子,倒是修缮得颇有点古风的意味,尤其是院子里这一片翠竹种得极好。私宅里的厨子自然是比督军府上的要差一点,但段祥麟偶尔也想一个人静一静,于是每个月都会抽几天时间过来小住,沈雁回知道他这个习惯,因而也不跟着,只有他一个人独来独往。
此时正绕着花园踱步了两圈,便听见门外有汽车声传来,他倒是有些奇怪,这里从来没有招待过客人,今晚怎会有人开车过来,正想打发近侍去看,便见门口的卫戍簇拥着一对男女走进了花园里来,原来是乔振邦,一身长衫便服,满面春风,他身旁跟着一位穿着素净衣裙的女子,肤如白雪,仙姿佚貌,双瞳剪水,眉目如画,宛如出水芙蓉,宛如画中仙子,竟叫人挪不开双眼。此时但见她低低垂着头,一头黑发在夜色中微微飘着,仿佛直飘到了人心里头,耳朵上一对白玉的耳环轻轻晃动着,仿佛两扇小羽毛,一下下煽动着他的神思。
乔振邦领着女子走到了跟前,对段祥麟行礼道,“大帅,这位便是连素衣小姐,那日湖边的绝妙歌声便是出自于她。”
段祥麟闻言恍然大悟,那日他并没有让乔振邦去帮他找人,不想他竟然主动张罗了,而此时眼前之人比起那日在歌声中幻想出来的模样还要绝美三分,段祥麟不禁看了乔振邦一眼,眼中皆是赞赏的神色。乔振邦看在眼里,忙对身旁的连素衣说,“这位是咱们卫南军的督军大人,也便是我家主人,二位慢慢谈吧,我先告退了。”说罢便悠悠退下。
脚步声渐次远去,花园里顿时只剩下他们二人,空气中一点九里香的味道氤氤氲氲,仿佛带着一丝凉意,连素衣闻着只觉得背脊一阵阵的发凉。他见她神色紧张,缓缓走近了两步,她连忙退了两步,双眉微蹙神色慌张的模样倒显得格外的楚楚可怜,心上禁不住又是一动。
“乔副官有些冒昧,请连小姐见谅。”段祥麟说着,对她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张长椅,说,“咱们过去那边略坐一坐,我让下人泡一壶茶来。”说着也不等连素衣回答,便让旁边听差的去准备茶水点心,回过身来对她做了个相请的姿势,连素衣微微颌首,随他一起走了过去。
离得近,他身上浓烈的烟草味道萦绕在鼻尖,不知怎的,竟像是硝烟的味道。段祥麟一双眼睛离不开她的身上,而他却是始终不敢抬头看他,直到两人在长椅上落座,连素衣才终于微微抬头看向了他,只觉得面前这个男子器宇不凡,英俊魁梧,却让她生出了几分敬畏。
她语气恭敬的问道,“不知大帅找民女来有什么事情。”
段祥麟笑了一声,说,“那日在清风湖边,段某被小姐的歌声吸引,隔空赞叹了几句,底下人听在耳里便私自上门去寻了连小姐来,实在是十分冒昧,万望连小姐不要见怪。”
连素衣听她这样说,一颗慌乱的心倒是也淡然了几分,原来只是一场莫须有的相会,但他位高权重,她自然不敢得罪于他,于是只好微微笑着说道,“多谢大帅赏识,如今天色已晚,如果没有旁的事情,可否让我先回去了?”段祥麟见她始终忧虑重重,总归是有些不忍心,但又不愿意就此让她离去,恰好女佣奉了茶点上来,段祥麟于是挽留道,“连小姐喝杯茶再走吧。”说罢不由分说的为她斟了茶。
连素衣推脱不过,便喝了几口茶,段祥麟又取了一块云片糕给她,问道,“连小姐是做什么工作的?”
连素衣答说,“我在学堂里教音乐。”
段祥麟闻言笑道,“难怪连小姐有这样与众不同的气韵,还有你的歌声,当真是绕梁三尺,令人难以忘怀。”见她脸上颇有几分笑意,又说道,“我虽是一介武夫,却也十分仰慕连小姐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不知道今夜是否有幸,能再听连小姐唱上一曲?”
她本就不是卖唱的歌女,那日聚会时因着拗不过同事们的起哄才唱了那么一曲,此时听他这样要求,心上自然是不愿意,可她一心想着快些回家,自然不敢推脱,只得微微点头,张嘴唱了起来。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城头铁鼓声犹振,匣里金刀血未干。”
许是因为紧张,她的歌声有些颤抖,仿佛被突如其来的一阵晚风吹动了,却平添了几分动人,段祥麟侧耳倾听着,歌词里慷慨激昂的边塞情结,战场肃杀的飒爽英姿,他再熟悉不过。她的声音虽然清丽,却用寥寥几声把将士们的英武气概,胜利者的生动神态描绘了出来,比起那日的采莲歌又多了几分铿锵。
分明是为他而唱的一首歌,虽然极短,但字字句句落在他心头上,令他喜不自胜,他不禁拍手称赞道,“连小姐真是万里挑一的佳人,只不知段某有没有这个荣幸,和连小姐结成佳偶?”
连素衣不曾想他竟然这样直接的表明心迹,当下心中鸦飞鹊乱,支支吾吾道,“我早已经婚配了。”
段祥麟脸上的笑意慢慢敛起,转而现出失落的神色来,但他到底是马革裹尸走过来的征战之人,自然比寻常男子要处事泰然得多,不消片刻便又微微牵动起了嘴角,说道,“那人当真是有福气,能娶得这样一位绝世佳人,恕段某冒昧了,连小姐大婚之日一定要差人通知我一声,好让我备一份大礼送过去。”
连素衣听他这样知难而退,倒也敬佩他的为人,忙说,“大帅抬爱,实不敢当。”
段祥麟忙说,“天色已晚,我差人送连小姐回去吧。”
连素衣闻言如释重负,忙起身行礼道谢,不多会儿便有一名小兵过来禀报说车子备好了,段祥麟又亲自将连素衣送到了门口,眼见着她上了车,目送着车子开到了看不见的地方,才黯然转身走回了花园里。一直躲在角落里观察情况的乔振邦此时见段祥麟神色失落,不禁握紧了拳头,心中一个不成形的念头不断的盘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