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连素衣一下课便早早回了家,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半步,还嘱咐家中老小尽量都不要出门去,她素来知道军阀大多自带三分匪气,暴戾乖张,喜欢巧取豪夺,那夜那位乔副官可不就是以家人的安危来要挟于她的嘛,因而始终存有戒心,只担心事情再出什么意外,因着怕有人跟踪,连苏翰德的约会也不敢答应,只怕有人对他下手,倒连累了他。
她心中盘算着还是快些和苏翰德将婚事定下来,才好断了旁人的念想,可那苏翰德却迟迟没有上门提亲,她一个女孩子家脸皮又薄,自然不能主动催他,更何况父母都还不知道苏翰德这个人的存在,还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否同意,想来结婚之事并不是三两日可以完成的,思前想后只觉得夜不能寐,食不知味,整个人不过几日便消瘦了许多。
这日下午苏翰德比她少一节课,早早便在办公室门口等着她下班,见她从走廊那头远远走来,整个身子纤薄如纸,脸色也苍白了一些,禁不住心中一惊,她见到他立在办公室门口等她,倒是有些惊喜,虽然心中始终惴惴,却也想着趁今日见面的机会,旁敲侧击他一下,好让他快些张罗上门提亲的事情。
“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瘦了这么多。”苏翰德关切的问道。
连素衣抬手摸了摸自己瘦削了许多的脸庞,只说道,“没什么事情,你不要担心。”
“今日发了工资,我请你去桂芳斋吃饭吧。”苏翰德话音刚落,连素衣已经答应了下来。
因着几日没有见面,心中思念早已泛滥成河,苏翰德听她答应了,心中自然十分高兴,等她回办公室放好了课本,便一起往校门口走去,一路上遇见不少同事学生,见他们肩并肩走着,免不了一番打趣,两人也不否认,只一律报之一笑。
学校到桂芳斋相距不远,步行也不过十分钟左右的样子,可因着一路上战战兢兢,倒像是走了极久的样子。
大厅里用餐的人许多,苏翰德有些不悦,觉得两个人难得约会,凭空多了这么许多电灯泡,当真是扫兴,连素衣却感到一阵安心,总归人多的地方没那么容易出事情。
他们在靠长廊一侧的一张小桌旁落座,跑堂的过来斟茶点菜,苏翰德大方道,“你今日想吃什么便随便点。”可连素衣一直心不在焉,于是推道,“你点就好了,我爱吃什么你都知道。”
苏翰德应了声好,三两下点好了菜,大厅里人来人往,人声嘈杂,他好像对他说了些什么,只如同一阵轻烟缥缈而过,什么都没听清,待到回过神来才发现他正凝眉看着她,于是问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苏翰德见状担忧道,“从未见过你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你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忍不住伸手去握住了她的手掌,只觉得一只手十分冰凉,不由得又急切的说,“你告诉我,可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连素衣本来已经要把事情说给他听了,可一见他这副担心的模样,又想着他一介书生在那些行伍之人面前怕是半分力气都使不上,说不定还因为一腔正气惹了麻烦上身,一番斟酌之后,只轻叹一口气,说道,“不过是今日有个富家公子烦人得很。”
苏翰德闻言,当即明白了她所说之事,心中五味杂陈,她追求者众多,并且多是非富即贵之辈,此事他早已知晓,她能选中他自然是他三生有幸,只可惜他出身贫寒,自己收入也不高,昨日父亲回复的信件里也说了,请他将成亲之事暂缓,家中唯一的一头牛犊还没有到能卖的时候,等过几个月买了牛便把钱寄过来,让他好置办些彩礼上门提亲。
他这样的出身,会否耽误了她?她这样蔡某双全,风华绝代,应当可以嫁一个更好的夫家,跟着他只怕要苦上好些年。
此时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提着茶壶为她斟茶,手上一抖茶水洒了一桌,她慌忙的拿手绢去擦,不小心烫了一下,疼得“哎呀”了一声,苏翰德连忙道歉,抓起她的手连连呵气,离得这样近,她看见眉目清俊的他紧张心疼的样子,心中一阵暖意,险些就要跟他提起结婚的事情了,却忽然听闻一阵讪笑声从走廊里传来,笑声中一个男子的声音戏谑道,“我当连老师是个多么洁身自爱的清高女子,不曾想众目睽睽之下竟公然跟男子卿卿我我,当真是令魏某人刮目相看啊!”
话音刚落,便见几个衣着华服,贵公子模样的男子走到了近前,隔着走廊与大厅中间的雕花围栏,调笑似的看着连素衣和苏翰德。为首的男子穿着一身枣红色的织锦长衫,金丝银线绣出来的锦绣团花十分惹眼,男子头发梳得油亮,脸上还架着一副西洋墨镜。
连素衣见周围宾客纷纷投来看热闹的眼神,忙将手从苏翰德手中抽了回来,那墨镜男子看在眼里,嘴角荡起一丝轻浮的笑,他朝身后晃了晃食指和中指,身后一个男子连忙为他奉上了一根香烟,他含在嘴里借着另一个男子手中的火柴点燃了香烟,深吸一口,凑近了连素衣的身旁,朝她吹出了一口烟气,白雾缭绕之中连素衣被呛得咳了几声,男子们见状,立即哄堂大笑了起来。
苏翰德见着他们这般轻浮放荡的模样,怒火中烧的立起身来,斥道,“这位先生,请你放尊重一点!”
身后方才点烟的男子见他神色愤怒,粗着嗓子吼道,“什么这位先生?魏大学士家的魏云忠公子你都不认识吗?当真是瞎了狗眼!”
魏云忠闻言轻笑,抬手止住了点烟男子的话,歪着嘴笑道道,“怎样算作尊重?像你方才那样拉着她的手一亲芳泽?”
苏翰德闻言一张脸登时涨红,转过头去看向连素衣,只见她以手掩面低垂着头,脸上是无比羞愧的神色,方想跟她说几句什么,却听得魏云忠嘴里发出了几声“啧啧”生,随即便听他嫌弃的语气说道,“请连老师吃饭就点这几个寒酸的菜式,你也好意思呀?我们家下人的伙食都比你这桌菜好得多。”
苏翰德脸上早已气得红一片紫一片,正要出言驳斥,却不防连素衣悄悄的扯了扯他的衣袖,他侧过脸去只见她对他暗暗摇头,一时间只觉得满腔的怒气和委屈都憋在胸腔里无法爆发,可连素衣却在这时候起了身,从手包里拿了几张钞票放在了桌子上,低声在他耳边说道,“咱们走吧。”不由分说的便拉着苏翰德往门口走去。
魏云忠和那几个男子见状更是起哄个不停,嘴里哄笑着,“连一顿饭都请不起,赶紧回家种田吧,丢人!”一阵哄堂大笑中魏云忠高声道,“走,咱们上楼吃饭去!挑最贵的迟!”
苏翰德愤怒的转过头去瞪了他们一眼,只见魏云忠朝他们那桌菜啐了一口,摇头晃脑的走向了二楼的包房。
胸腔中那个叫做“自尊心”的角落,一瞬间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