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北方,中午的时光是最为喧闹的。树上的蝉兴致高昂地帮助午休的人们批评着太阳过分的热辣,干燥的地面上,灌木也在默默地诉说彼此短小的身影。刘小招把陆北秀的旗袍装在挎包里,准备抽空去二车间拿给陆北秀。从宿舍楼走出来,沿着树荫最多的路线来到一车间的东门,在这里顺着一条狭窄的铁梯拾级而上,就可以抵达吊车的操作平台。当她打开操作平台的门准备坐进去的时候,意外地在控制台左边的英语书旁发现了有一个笔记本。
这让刘小招充分警觉起来,在她这个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地,这个笔记本无异于一个天外来客的入侵。她拿起笔记本翻看了一下,显然是有人从这个本子上撕下了一页。为什么要撕掉这一页呢?刘小招研究了一下,惊人地发现由于写的人过于用力,被撕掉那页上的字仍然以浅浅的印痕的形式保存在笔记本上,她辨认出上面写的竟然是一首诗:
北窗秋来风景异,
秀山燕去无留意。
可叹边声连角起,
人海里,
心怀落日孤城闭。
刘小招把笔记本合上,在吊车上俯瞰整个车间,车间里没有一丝声响,静得像一场大战前的黎明。这是谁的笔记本呢,又为什么会放在自己这里。她仔细端详着字迹,第一个排除的人就是赵大勺,不仅是他无法写出这种诗句,更因为他还不够胆量如此接近她在吊车上的这个领地。谁可以从容地走上来,他又为什么上来,为什么把这个本子遗忘在这里呢?她再次拿起笔记本仔细地看,发现这几行诗下面,还有一些字痕,仔细分辨之后,刘小招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张来福上任后没过多久,赵大勺也被调到厂部的销售科,这个以工代干的提拔使他迅速超越原来的自我,成为和张来福一样耀眼的明星。他告别了他的机床,脱下了蓝布工作服和满是油污的套袖,并且在每日平整的中山装的左上袋别上了一支英雄牌钢笔。他开始频繁地出差,经常在几个月或者一个星期后才会在厂里露一回面。走南闯北之际,赵大勺以极好的口才赢得了各路客户的青睐,在销售工作如鱼得水地展开的时候,赵大勺心中的事业感也在飞升。厂部无疑比车间具有更加开阔的平台,随着他在旅途中的阅历增长,他渐渐对升官和发财之间的微妙关联有了一些初步的感受。穿行在中国铁路网上的主要城市,赵大勺对火车的印象越来越好,虽然不知道火车文化这个概念,但他无疑是这方面的实践先驱,丰富的烹饪家史也使他火车上的谈笑风生总能获得身边乘客的好感。漫长的旅途中,乘客间彼此的信息沟通和知识交换给赵大勺带来综合智慧的飞跃性进步,他有时点上香烟思考的深沉表情,活像是渡江战役前中原野战军的一个随军参谋。
赵大勺的工作调动让刘小招的日子更为平静,她不用再频繁地在一车间看到赵大勺穿梭的身影,等于是减少了骚扰。而旅途劳顿的赵大勺,免不了有寂寞孤独的时刻,每当这个时刻,他就会展开对刘小招的单相思。
一天晚上,在北京永定门火车站外不远的一间民营旅社,躺在木板床上的赵大勺双手枕着脑袋,想起了他的心上人刘小招。上次回厂的时候,听一车间的人说,刘小招做了一件旗袍,而且有好几次还穿着它去车间上班,这个旗袍开衩很高,如果刘小招走上铁梯时有人站在下面,几乎可以尽览她的大腿。目击过这一幕香艳的男工总是在工余饭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扯出这个话题。想到这里,赵大勺从床上坐起来,推开房间的窗户,看着人影稀疏的胡同,心中小小的得意弥漫开来。刘小招的旗袍行动对他来说是好消息,说明他没有看错人,刘小招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他要找的就是这种敢于展现自己优点的女人,展现大腿不算什么,要看展现的目的是不是正当,他可不同于别的男人,封建糟粕在他这里早已荡然无存。刘小招虽然没有厂花之名,但是有厂花之实,虽然不是说有公认的美貌,但是至少有公认的个性。虽然刘小招对他还是不冷不热,但毕竟厂里都知道他对她展开的不懈追求,刘小招无异于已经是自己的女人,刘小招的旗袍行动让赵大勺有一种决胜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他想,你们这些男工也就是捞个眼热心跳罢了,胜利终将属于我赵大勺。在他看来,刘小招的闭关锁国就是对自己的一种变相等待,何尝不是一种默契。这样想来,爱的洪流浩浩荡荡奔涌而来,让他热血沸腾,让他很想马上见到刘小招,哪怕看到她瞪自己一眼都好。他从皮包里翻出几张北京饭店的便笺和一个信封,拧开英雄牌钢笔,在灯下写下:亲爱的小招。想了想,又把小划掉,再想了想,又在招后面加了一个招。虽然接下来什么都没写出,但这个汉语言文学的推敲过程使他非常满意,让他在心里表扬了一番自己。
赵大勺的这些思念,刘小招当然不知道。每日里的她仍然是早出晚归,笑看红尘,在准确的吊装作业完成后,她的思维就可以回归到自己惯常的领域中去。在背英语单词的间歇,她还会想起在图书馆借阅的那些书籍,里面机警的句子和闪烁的思想经常让她的思绪直指天边,那里永远广阔沉静,可以让她展开梦想的翅膀。
自从穿着旗袍去开吊车之后,刘小招在青工们中间就成为了风姿绝代的性感偶像,一如二战美军士兵心中那个演唱《丽丽·玛莲》的歌手玛琳·黛德丽,吊车铁梯附近的地带也成为男工们午饭谈天最爱聚集地。虽然旗袍的暴露性对于刘小招来说是值得挥霍的青春,但是张来福下决心要制止刘小招的无法无天,特别是在自己刚刚当上车间主任的当下,对刘小招一战的成败,显然是具有象征意义的。毕竟上班不穿工作服,影响不好,更不能穿着这样一种引人遐想的旗袍来干扰工作。他决定先礼后兵,找刘小招谈一谈看,最好的时机他认为是下午上班前的那段时间,那个时候车间里没什么人回来,这时候到吊车上面去找刘小招,不容易引人注意。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对去见刘小招有一点迟疑,可能是因为刘小招一直就是男工们目光焦点,他虽然没有动过攻占她的念头,但是他和她谈话本身,很容易成为想攻占她的那些青工们的谈资,这样的心理使得张来福决定在刘小招不在的时候,先到吊车的操作平台上去熟悉一下谈话环境,对这个刘小招王国的进一步了解或许还可以收集到对谈话有力的其他证据,让他和她即将展开的工作谈话更加有的放矢。
在刘小招发现那个笔记本之前的一个小时,张来福沿着铁梯走上了吊车平台。他虚掩上门,观察起这个淡淡的雪花膏香味结合着机油味道的空间,他坐在刘小招平时工作的座位上,看到左手边放着一本英语书,椅子旁的工具箱上摆着一个广口瓶,瓶子里插着一些外面野地里常见的小小的野菊花,给这个空间装点出一些细腻的脂粉气息。他在一张“工料申领单”的背面,看到了刘小招写了的一段英文———
ItwasinthisshadyplacethatWalterhadwonher.Andtogethertheyhadwovenacrownhair.Hehadpraisedtheeffectoftheyellowflowersagainstherbrownhair;andshehadlefttheflowersthere,andwalkedbacktothehouseswingingherstrawhatinherhands.
这段用铅笔写的让他不知所云的英文瞬间传递给张来福一些巨大的震撼,虽然他不明白那上面写了些什么,但他有点理解刘小招的特立独行并非装装样子,而是有着与之匹配的本质。犹如吃惯中餐的人第一次看到西餐刀叉的感受,他刹那间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已经成长起来的车间主任,倒像是悟空来到了观音菩萨的宝座前。他从座位的角度向车间四面鸟瞰,发现原来这里根本无法目睹铁梯旁的青工聚合,除非是有意地开动吊车。他想,刘小招的旗袍行动,也许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出风头,如果不是想出风头,那就只能用孤芳自赏来解释了。一个在吊车上写外国文字的女人,一定是有着自己的世界。张来福好奇之余,他又发现工具箱旁边还有一本书,拿起来一看,是一本《唐宋词选释》,他随手翻到一篇名叫《渔家傲》的诗词,目光停留在这一页上夹着的一片红叶上,这片红叶让他想起了那天和陆北秀撞的那个满怀,她身上的衣服正是这种红叶图案。张来福的眼前突然闪现出那个念头,陆北秀赤裸的后背让他产生巨大的荷尔蒙,在这个荷尔蒙感召下,张来福鬼使神差地想到一个奇妙又大胆的主意,他打开手中的笔记本,把那首《渔家傲》抄了下来,同时把每行诗的第一字无师自通地改动为一首藏头诗,想了一想,又在后面里写上了几行字,加了一个问号,然后把那一页撕下来,装在衣兜里。到此为止,他的行动意味着他做出一个超级大胆的决定。这决定让他在匆匆撤离吊车的时候,忘记带走他的笔记本,把这个侵略刘小招王国的铁证,留在了刘小招的设备操作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