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灯散落的幽静厂区里,刘小招和陆北秀并肩而行,道旁的白杨树的阴影和它们整齐的排列,把两个人的路延伸到远方的黑暗中,刘小招对陆北秀说,你发现没有,我们的前面,总有一盏宁静的灯在等待。陆北秀说,你说的话,有时很有哲理,有时又很像诗歌。刘小招说,刚才我让你别说话,你是不是很奇怪。陆北秀说是啊,你怎么啦?我都搞糊涂了。刘小招说,我在看你的后背。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后背很美很美?陆北秀说没有啊,没有人说过。刘小招问,王实木也没有跟你说过你的后背?陆北秀说从没有说过。刘小招说,你的后背不寻常的,秀秀你要知道这个。陆北秀说怎么不寻常呢?刘小招说,我说不出来,找不到词汇。又说你知道吗,王实木应该欣赏你的后背。陆北秀说,不知道他是不是欣赏呢。刘小招说,男人们分成两种,一种懂得欣赏你的后背,一种不懂得欣赏。这两种男人里又各分两种,一种会伤害你的后背,一种不会伤害你的后背。陆北秀说,说得好可怕啊。为什么要伤害我的后背呢?刘小招说,不知道,我就是这样觉得。经过了一阵沉默后,刘小招说,秀秀,不管有没有男人疼你,我都会疼你的。陆北秀转头去看刘小招,看到她眼睛湿了,吓了一跳,说小招姐你怎么哭了?刘小招说,没什么,我就是特别特别地心疼你了。又说,男人们有时不知道女人的好,你要知道你的好,你要对自己好,你要记得我的话。陆北秀说我知道了,我会记得你的话。
两个人又开始在沉默中穿行。几只小鸟飞出树丛,在暗蓝的夜空上细碎了一番翅膀,转眼又不知栖落到什么地方去了。远处煤场的机车传来一声汽笛,那声音给冬天的寒意带来一些生动。到了路口,刘小招在和陆北秀告别前说,秀秀你一定记得,爱护你后背的人,才是疼你的。她停了一下,抬头看了看暗夜里的云朵说,喜欢你后背的人,倒不见得。
告别刘小招后,陆北秀一边往家走,一边回想这一天来的事情。这是她第一次和刘小招在一起呆这么长的时间,也是第一次听刘小招说了这么多有哲理的话。这些话和说这些话的刘小招一起,带给她一个非常不同的时空,这时空里似乎有很多突如其来的新鲜和神秘,无论是伏尔加,男人的眼神和自己的后背,刘小招都很肯定很坚决,好像一切都了如指掌。刘小招好像可以让她像一枚沉重的硬币轻盈地翻转到另外的一面。这另外一面的一个象征,就是自己竟然有了一件旗袍,这不仅是她目前为止最好最贵重的衣服,而且好像开启了一种不一样的生活。只是刘小招对她说的那些有关她后背的话,让她出乎意料。回到家里,陆北秀脱下衣服,在镜子里又看了看自己的后背,这也是她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看自己的后背,发现给刘小招一说,也觉得自己后背是和很多女人不一样,可能是肩膀宽一些吧,也可能是腰身细一些。陆北秀想,按照刘小招说的话,王实木如果不欣赏自己的后背,就有问题。她想晚上问问王实木,不过一想问了也白问,王实木肯定说他是欣赏的,关键是刘小招说的欣赏和王实木说的欣赏是不是一个意思。女人都是喜欢被赞美的,但赞美的语言出自刘小招之口,多少让陆北秀更有小小的开心,这一切让陆北秀获得了幸福快乐的一天,好像生活也忽然被洗了一个澡一样,怀藏喜悦的她平添了几分轻快。看看做饭的时间到了,她急着去买菜,在下楼转过楼梯口的一瞬,不小心和迎面的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是张来福,两个人都楞了一下。陆北秀说,哎呀!对不起。张来福的对不起还没说出口,陆北秀就匆匆下楼去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撞,是张来福和陆北秀之间的第一次亲密接触,他定了定神,刚才胸口和陆北秀衣襟下的**接触过的地方,一丝美好的感受还在久久回荡。脚步轻快的陆北秀,让空气中带着檀香皂气息的陆北秀,让张来福感受到青春的张力,这个和车间里戒骄戒躁的陆北秀非常不同,她触动了张来福的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有点吃惊。因为在这个念头里,出现了陆北秀赤裸在他的怀抱里的情景。更诱人的是,她还赤裸着后背等待他的进入,张来福后悔那天跟王实木讲解了陆北秀的美,一定是自己的那番话,促使王实木加快行动的,当时要是有现在的心思就好了。张来福想,凭自己的一表人才,肯定可以把陆北秀娶到手。
从徐师傅的裁缝店里取回旗袍的当天,刘小招没有先把它拿给陆北秀,她把自己静静地关在单身宿舍的小房间里,让两件旗袍躺在碎花床单铺就的床上。她对着穿衣镜,在反复地试穿中,发现它们有些不同。陆北秀的那一件让她想起秀丽的战袍,而自己的那一件倒如同绝美的铠甲。当这些深刻的意象进入她心怀的时候,刘小招突然有了些感慨。她想,在与男人的关系史上,不同的女人注定了不同的出征,如果这真是一场战争的话,那她和陆北秀的敌人肯定不是一类,无论之于婚姻,还是之于爱情。她站在窗前,看着远处天空中丰满的白云,又一次回想起陆北秀的后背,它的美丽不是柔美那么简单,似乎象征着一种承载,这种承载让刘小招想到水,水是柔软的,也是坚强的,水宽容污垢,水向往大海,水是善良的,水是隐忍的,水可以无条件地爱着人类。《红楼梦》里说,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在陆北秀的后背上,刘小招看到了女人的本质和本真,刘小招想起以前偷看母亲的日记时读到的一段话:在男权社会,男人承载着社会的一切,而女人承载着男人的一切,因而有男人的女人,等于间接承受着那一切的转化。现在她有些明白这些话的含义了,陆北秀的后背就是这种承载的象征,是这种象征的极致。想到这里,刘小招觉得陆北秀简直就是广大妇女姐妹的杰出代表,她是她们的精神化身,虽然刘小招自己对这个精神化身一无所知,她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越是传统的女人,就越会辛苦,因为男人和自己,都要求她去承载,承载的同时,还要美丽和温柔。她想,陆北秀一定比她要辛苦了,这应该是自己心疼她的原因吧。也许自己真的预感到了什么,刘小招想,虽然她也说不清那预感是什么,但是红颜薄命是刘小招自小熟读的文学典籍里的人生定式。而让一个红颜薄命的多半不是红颜自己,而是她身边的男人。刘小招不大确定自己是不是可以远离男人,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天下的女人还是离不开天下的男人的,但是具体到每一个的男人,又似乎都可以离开。这个从旗袍联想开来的哲学长考让刘小招有些疲惫,她返身倒在床上,看着墙上的挂钟,发现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