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无鹜说的镇子,指的是雪原外面的冷石镇。
冷石镇在雪原外围,百余年前不过是个连接南岭和蜀地的驿站,随着人越来越多,商队和马队就在这里形成了一个集市,规模大了之后,更多的人选择在这里落脚,发展到现在便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城镇。
原先的驿站已经消失了,只留下几处地桩昭示着它的存在,地桩上又建起了新房子,来往的人流把曾经坚固的石桩打磨成土地上一块光滑的卵石。
云藏白衣戴着一支连着面纱的斗笠,时刻记着自己扮演的是个聋哑人,对那些嘈杂的叫卖声充耳不闻,跟在宇文无鹜后面随着赶集的百姓慢慢挪动。
“我得带你去个嘴皮子利索的人那里,把消息传出去……”宇文无鹜紧拉着堂弟的手,用腹语传音道。
云藏白衣同样用腹语回应:“江家,派了人追杀我,追得很紧,想来,也应该到了,这里。怕是,消息传得太快,让伊起疑。”
“知道了。”宇文无鹜答道。他熟练地在人群中走动,七拐八拐就到了一个相对人少的巷子。
跟刚才的集市不同,这里都是一些店铺,铺面亮堂堂的,看着就完全不一样。
宇文无鹜找到了一个卖馒头的小店,大大方方站在了老板面前打了个招呼:“包四哥,还剩多少个馒头。”
被称作包四哥的老板有些惊喜地抬起头来,打量着这位好久不来的老主顾,顺手在已经变成灰色的油腻围裙上擦了擦手。
“呦,俊公子,是有些日子没来了哈。怎么,哪儿逍遥去了。等等我看看,你身边这位是……”胖得发亮的包四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带着面纱的云藏白衣,他想看清楚些,可又怕自己这样冒昧得罪了俊公子。这俊公子出手阔绰,隔山差五就从自己这里买走大量的干粮,毕竟还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包四哥用市井小贩特有的圆滑搜罗着肚子里为数不多的墨水,马上就做出了反应。“好俊的小娘子啊,俊公子艳福不浅啊,郎才女貌,什么时候能讨杯喜酒喝?”
宇文无鹜大方地把云藏白衣的面纱撩起来给包四哥看了一眼:“是表弟,你这嘴真是够快的,真该扣你的货钱。”
包四哥夸张地做了个掌嘴的动作:“瞅我这俩不中用的眼珠子,得了,俊公子,今天给你多包点当赔礼,表弟不会怪我吧。不是我说,这小公子长得真够漂亮,也不能全怪我不是。”
宇文无鹜故意摇摇头:“他不能怪你。我这表弟什么都好,就是天生不会说话,你说的他都听不见。前几天他父母病故,这才过来投奔我,还好我房子宽敞,就想着这次带他出来给他打几件家具,再量几身衣服,你看他穿得单薄,我做表哥的怎么能看着他受苦。”
“诶呦……”一听说这么漂亮的小公子竟然是个残废,包四哥有些惋惜,他顺手从下面拿了两个糖饼,连着热气都塞到了云藏白衣手上。
看着油纸包着的层层热气,云藏白衣一点都不想接,他顺着自己的扮演的聋哑表弟的身份演下去,有些无助地扯了扯宇文无鹜的袖子。
宇文无鹜口型夸张地跟他比划:“给,你,的。拿着,拿着。接过来。”
云藏白衣只好硬着头皮接过那一包糖饼。
那包糖饼为了不凉掉特意放在炉子里保存的,酥得很,微黄的饼皮散发出粮食特有的香味。
不过云藏白衣因为练的是凝水成冰的功夫,体温比一般人低很多,这包糖饼换个人拿勉强可以忍受,但他不行,在他看来,这包糖饼带来的疼痛,和烙铁也差不多。
他捏着油纸包边缘,向包四哥欠欠身,道了个谢。
宇文无鹜接着和包四哥闲扯:“包四哥,你店里有地方么。”
“有有有。”
“你看人这么多,我带着他也不方便,丢了喊他他都听不见,不如就在你这里呆一会,等我包着车过来,再带他走怎么样。”
“多大点事,没问题,快让小公子进来,我这里暖和。”
云藏白衣等着宇文无鹜跟自己比划完,这才点头表示同意。
踩着混合着面粉的尘土,云藏白衣进了这家店,随便找了个靠边的小桌子老老实实地坐着。
闲来无事,他顺着面纱的缝隙上下打量这家不大的小作坊。
包四哥馒头店是个典型的乡野小店,这种小店无论是东瀛还是中原都是一个样子:灰蒙蒙到处都是面粉,有个长得像馒头一样的老板和长得像馒头一样的老板娘,地上还爬着几个馒头一样的小崽。
云藏白衣万分小心不要让自己碍了人家的事,收着手脚缩在板凳上,反正他演的也是个哑巴表弟,所以他很坦然的装聋作哑,连逗小孩都省了。
那份糖饼被他放在一边,刚才好奇撕开看了一下,看到那一层薄薄的白糖的时候他瞬间没了胃口。
流着鼻涕的小孩眼巴巴地看着油乎乎的油纸包,看一会,用袖子擦掉糊了一脸的鼻涕和口水,接着看。
一个看,剩下的就都围过来了,眨眼功夫,云藏白衣脚下围了四个小馒头,个个都穿着油亮油亮的衣服,红扑扑的脸上还挂着几条鼻涕。
云藏白衣乐得轻松,主动把那张糖饼撕成小块,一人一份塞到了小孩手里。
包四嫂一边揉着面团,一边看云藏白衣分饼,也是欺负他听不到,所以她用大嗓门跟包四哥闲聊:“你看看人家的亲戚,再看看你的亲戚。你家那几个兄弟长得都跟包子似的,根本拿不出手。你瞧长得好看就是好,俊公子就好看,来了个表弟也好看得跟画片似的,这人跟人真是没法比。”
“拉倒吧你这败家娘们,跟他们似的瘦瘦弱弱能干啥,还不是跟着我这样壮实的能吃香喝辣。”
“我呸!吃香喝辣还不是得天不亮起来和面,老娘跟你说,就算是个哑巴,老娘也愿意看这个漂亮的!”
“回去再跟你这老娘们算账……诶来了!刚出锅的包子馒头少侠来一个么。”
这种做生意的人眼睛最尖,可以轻易从衣着上判断客人的来历。
云藏白衣听见少侠两个字就把自己背了过去,谨慎一点总不是坏事。
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切了进来:“老板,这里一直都是这么热闹吗。”
这声音一入耳,云藏白衣就出了一身冷汗。
他记得这个声音,知道这个人,但从来没见过面。
第一次是他指挥着东瀛武士占领了沿海的一个小镇之后,心烦意乱不知未来何去何从,就穿了便服在海滩上乱转。
走到一片竹林之后,他听到了这个声音。
声音的主人说话不多,全程都是那些丧家之犬在苦苦哀求。
他只听到了一个名字:中原首席剑客之一祁断。
之后云藏白衣便对这个人起了好奇心,看样子那些人把他捧得地位不低,按道理讲这种热血少侠都应该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却没想到这个祁断被人求了半天,竟然一甩袖子走了。
他想方设法弄来了几十本记载着中原武林大事小情的武林志,好好查了一下祁断是何许人也,结果他越查越心惊。
根据第十一本武林志的记载,祁断是当今顶尖的青年剑客,年纪不大,却能问鼎剑者巅峰,据说他曾经一剑划开湖水,滔天巨浪夷平了对岸的山林,得了个辟水剑的名号。
云藏白衣从来没怕过任何人,人性的复杂就是他最好的挡箭牌,无论如何强大,一旦涉及到欲望和执念,就变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靶子,或拉拢或恐吓,总能为己所用,越强大只能说明这把刀越好用。
但祁断不一样,他简单到全部身心只容得下自己的剑,也正是因为这种性格,再加上天赋,才能让他这个年纪就登顶。
无所欲无所求,简单至极。也正是因为简单,才愈加可怕。
也幸亏他生性淡薄,只醉心武艺,对身外事不愿多操劳,被驱赶出家园的百姓百般哀求都没有打动他。
绝对不能跟这个人为敌。云藏白衣给自己立下一个底线。
要想办法摸清祁断的性子,这一次他没有出手可能是没有触到他的怒点,下一次就不见得这么走运了。
毕竟,一名不能拉拢的敌人,是最可怕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