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的天空,遮天蔽日的樱花树,水墨般洇开的色块在梦境的渲染下变成了穿不透的梦魇。
云藏白衣痉挛了一下,醒了。
高空坠落一样的眩晕感还残留在身体里,云藏白衣在床上翻了个身,听着不远处宇文无鹜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逃亡的这半个月,他一次都没睡过,即使已经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也不敢放任自己失去意识好几个时辰。
云藏白衣又换了个姿势,闭着眼睛放松,为了保持清醒,他开始胡思乱想。
他把自己放回到离开将军府的那天。
就像刚才的梦境一样,天空蓝得可怕,血一样的残花将他的来路封死,像个回不去的死胡同。战船停泊在港口,刷了一层桐油的船身上覆盖了一层铁甲。他看不清甲板上忙碌的船工的面孔,也听不清同行武将说的话,在这个嘈杂的港口,他孤零零一个人,寂寞得揪心。
舷梯放下了,云藏白衣知道,只要踏上了这艘船,说不定就再也回不来了,无论是生是死。他想把这最后的场景刻在脑子里,以便日后回想起来能再次感知故土的一草一木。
可惜天不从人愿,虽然离开的日子并不长,但记忆中的将军府就只剩下那片蓝得渗人的天和如血般的落花。
战船出港的时候,他站在船头。他想再看一眼毒姬,最后一眼,于是他固执地看着离家的方向不肯离开。
熟悉的土地从小变大,再变小,直到变成了天与海之间的一条线,他也没看到毒姬。
这时候,云藏白衣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了,在这片天与海之间,再无人可信任,只有自己。
正是因为只有自己,这场尔虞我诈的游戏才这么令人难以忍受。
云藏白衣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他看得出这场游戏不会有赢家,哪怕自己帮着将军占领了晏朝国土,属于他的奖品可能也只有一杯鸩酒——将军不会允许任何人有机会威胁到自己地位,哪怕那个人是儿子。
所以现在不跑,以后就来不及了。
山穷水尽的时候,云藏白衣才突然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堂兄,抱着试一试的念头,他找上门来,百般哀求。
所幸他成功了。
云藏白衣记得毒姬跟自己说的宇文家的事情。
毒姬总是慵懒地靠在软塌上,消瘦的身子被包裹在厚厚的衣服下面,用面纱遮挡着面孔,只露出一张涂着赤红口脂的嘴。
他是通过这个女人来到这个世界的,但他对毒姬的印象只有这个冷冰冰的形象,不是母亲,只是毒姬而已。
毒姬连声音都是慵懒的。
“我的生母,也就是你的外婆,是个医术超绝的女人。外公呢……是宇文家的人,哼,那老太婆八成是用强的……宇文家自有一套长生的本事,少说也能活个两百岁左右,凭着这点本事,晏朝历代帝王都把他们家尊为上宾,想要长生不老。你外公那代是兄弟两个,他是弟弟,喜欢行走江湖。哥哥就留在皇帝身边,有一个儿子,叫做宇文寒庭。这个宇文寒庭不简单,他不甘心一辈子给皇帝炼药,就起兵造反了。嗯,他确实成功了,亲手烧了狄家宗庙,不过帝王之家就是帝王之家,狄家没到一年就平叛成功,宇文寒庭兵败被杀。你的宇文无鹜小哥哥正是因此才被送到东瀛来避难。给你说这些是让你长个记性,少跟宇文家扯上关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家跟他们家的关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他们满门抄斩,你别凑上去自讨苦吃,本来没人知道咱们这一脉的。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我们的时间很长,要惜命。”
云藏白衣反复咂摸着毒姬最后一句话,一遍又一遍,直到天色泛白。
宇文无鹜也一夜未眠。
上好硬木制作的睡榻上几乎没铺什么东西,很硬,也很凉,宇文无鹜胡思乱想着,一直在半梦半醒之间,直到早晨了都清醒不过来。
他坐起来愣了一会,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和酸痛的肩膀,腰也不太好,疼得像是要断掉了。
这时候他听见卧房的那边也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就顺着声音的方向问了一句:“昨晚睡得好吗。”
云藏白衣答道:“非常好,劳苦数日,总算能休息好。”
“那就好……”宇文无鹜自言自语道。他强打精神,起身去灶上拿了两份温了一晚的点心,先给云藏白衣送了一份,然后才端着自己的那一份坐回榻上慢慢吃。
“今天你跟我去镇子上。”
听闻此言,云藏白衣心头颤了一下,想到镇子上人多口杂,自己又刚刚逃回来,实在是有些心虚。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装作很高兴的样子说道:“是该添,一些日常东西。有劳,兄长。”
宇文无鹜叹息道:“漂亮话不必说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那点心思我都清楚。我知道你不甘愿,刚逃回来,肯定是不想出去抛头露面。不过也没有办法,为兄跟镇子上的商户来往颇密切一些,家里突然来了表弟不跟他们打个招呼反而令人生疑。我没你想象的那么避世,至少各个商户还是有点交情的,否则我这里地处雪原深处,不跟他们打好交道就算买回来也没办法运进来的。”
被看穿了心中所想,云藏白衣却没有半点不快,他也早就料到那点小心眼瞒不过堂兄,他掰了一块点心塞到嘴里,慢慢嚼着。
点心甜腻的味道在嘴里扩散开来,带着点豆子的香气,这味道让云藏白衣觉得有点反胃,他不喜欢吃甜的东西,这种甜到腻的食物总能让他想起毒姬房间里的熏香,浓烈的甜味闻多了头晕恶心。
宇文无鹜没察觉出云藏白衣的异样,这种点心以前弦定三音经常吃,下意识他已经把面目相似的云藏白衣等同于弦定三音,既然舅舅爱吃,那外甥一定爱吃。
但这份腻味的点心似乎给了云藏白衣一些勇气,譬如说,宇文无鹜自称很了解他,但他却给了他一份甜味点心,这至少证明他并不真的了解这位分开了十几年的堂弟,小时候自以为是的印象已经排不上用场了,所谓的了解也不过是妄自尊大的想法而已。
此时此刻,云藏白衣能依靠的也只是这一层朦胧的面纱来保护自己。
不过,即使是刚相处不到一天,云藏白衣也察觉到似乎宇文无鹜对自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分开的时候两个人年纪都很小,交情应该没有这么深。
云藏白衣几乎是用吞的把那几块点心咽了下去,速战速决,尽量不让那些恶心的味道停留太久。
宇文无鹜也没什么胃口,只咬了几口就放在矮几上。
他们几乎是同时收拾好的,穿着款式差不多的衣服站在一起,倒真有些神似。
宇文无鹜上下打量了云藏白衣一眼,恍惚中仿佛见到的是另一个身着灰衣的人。不过这只有一瞬间,他很快回过神来,眼前的人影重新聚化为十几年没见的堂弟。
他已经死了。宇文无鹜想。
“走吧。”宇文无鹜披上厚实的斗篷,示意云藏白衣跟上。
云藏白衣看看手里同样的斗篷,那种莫名其妙的受到关心的感觉又来了。他顺手把斗篷扔到一边,一点都没有用它的意思。
“不需要。”云藏白衣说。“不怕冷,怕热。”
“羡慕。”宇文无鹜回去把被扔掉的斗篷捡起来挂在手臂上。“这么说,即使我不在这里,你原本也是计划逃到这里吧,因为畏热体质。”
“正是。因为要,逃到雪原,才打听到堂兄的消息。我觉,得冷石镇村民说的,琴仙和俊公子应该就是舅舅和堂兄你。他,说我长,得像琴仙,才猜到的。”
“也是巧合。我的名姓不方便说,便化名俊公子,弦定三音因为弹琴好听,被那些乡民奉作琴仙……不过你这官话实在是太差劲了。”
“没办法,只能慢慢练。刚来的时候,我连,顺序都搞不清,很多词也经常弄混。读书是一回事,说又是另外一回事。”
“等等……”宇文无鹜突然站住了,指着云藏白衣的鼻子。“你跟他们说过话?”
云藏白衣突然想起来,之前宇文无鹜让自己装成哑巴的事,如果被镇子上的村民记住了自己,倒也是一件麻烦事。
不过他一向谨慎,能暴露自己的事情总是处理得格外细致。
“放心,没人,记得住我。”
没有活人记得住我。云藏白衣努力回忆了一下被自己询问过的小货郎的样子。
那个小货郎大概二十出头,扁担上帮了一个粗糙的草娃娃,大概是家里有个小孩。他的眼睛蛮大的,躺在雪窝里的样子看上去让他年轻了几岁,大概是因为已经不会再流动的血液沉淀下去了,脸色就显得白了。
“一个游方的货郎,已经出镇子的。”他解释给宇文无鹜听。“怕引起注意,我也,很少开口说话,一路上也是半个哑巴。安心。”
宇文无鹜隐约感到一丝违和,惴惴不安的感觉一闪而过。
云藏白衣的形象再次和安静的亡灵重合,宇文无鹜摇摇头:“唉……算了,随缘吧,你是个聪明人,应该不会弄出乱子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