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大雪。
辕门外的羌笛刚刚吹响便有年幼的士兵开始哽咽,待到调至词处,有士兵开始用悲凉的声调在唱:
杨柳折,杯酒撤。
君且去,不问期。
东风残,愁云淡。
君未归,诉离觞。
天山雪,玉门月。
妾已老,恐相望。
这明明是女子的悲歌,却被两三穿着盔甲的男子唱着。唱到动容处,已有人泣不成声,开始掩面痛哭。大约是听到了士兵们的悲泣声,羌笛声戛然而止,明明,这一曲尚未吹完。
“怎么不吹了?”旁边的胖子只轻轻拐了一下他胳膊,他却踉跄了数步。若是往常,他的小身板必定又要被拿来嘲笑一番。但今日没人笑,所有人都泪眼朦胧,包括他。他扶着近旁冰冷的木桩站定,探身向辕门外张望,视线里是那个披着狐裘的熟悉身影。
“将军?”刚刚那个胖子又凑过来站在他旁边,惊呼一声。
“将军怎么会站在那里?你快去打听一下。”胖子重重得拍了一下他肩膀,拍得他生疼。
“为什么是我?”他不解。
“将军最信任你啊!”胖子说罢,肥掌一把将他推出好远。他不甘得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同伴,缓慢得往前走去。
信任?他是将军,自己不过一介小兵。况且,是他救了自己,又何来他信任他之说?奈何他心里想着他与他之间的距离,却身不由己得蹭到辕门外,与已经快要冻僵的当值同伴说:“我来替你吧!”
同伴动了动眼珠,算是感激,随即挪着僵硬的步伐进了帐内。他立在大雪里,观望着不远处的两人。
“你是羌人?”将军问。
双眼蒙着白绸的姑娘明知自己看不见来人是谁,还是回转身子与他面的面。她大红色的披风因她一个转身,在风雪里画出好看的弧线。“不,我是汉人。”她轻声答,同时将羌笛小心放入袖中。
“你倒在天山的游牧民族才会出现的区域。”他望着她的眼,似乎想穿过这白绸直达眼神深处。她是他手下巡逻的士兵在雪地里发现的,那个地方是游牧民族活动区域。游牧民,逐水草而居,冬季来临之前,他们会驱使羊群去往温暖的地方,用来躲过天山这不近人情的大雪。待到风回日暖,他们又会重新回来,周而复始。
她轻声笑起来,道:“我五岁来的天山。”
她姓沐,中原人,五岁时,为了躲避苛捐杂税,随寡母一路逃到天山。往年她会随大部队去温暖的地方,奈何今年夏天寡母暴毙,她双目失明,没了照顾,便连累了大部队的进程。最后她被扔了下来,在大雪来临之前。
“天山并不太平,晚上应该有野兽出没吧,譬如说豹?”将军似有意若无意得问。
风雪在两人之间回旋,他这样问着话,似是没有打算让她再进营帐的打算。
“大约我失了双眼,所以上天补给我摸黑认路的本事。我每天走的不多,但是会在天黑之前找一处岩洞容身。至于豹,我想所有在天山长大的孩子,都知道如何对付。我小时候,还曾经养过一直雪豹。”她说到此处,脸上的笑竟至柔和,如塞外的月光一般。
她答得行云流水,笑得又极美,将军不禁仔细打量起来。她立在与他半臂的距离处,瑟瑟发着抖,却没有因为这些刁难的而显现出丝毫的恼怒,似是大家闺秀的风范。但她方才说她是逃难来的天山。
“冒昧问一句,你的眼是天生的,还是后来受了什么伤害?”
“当年我和我母亲在逃亡的途中遇到一个少年,他迷了路,在丛林中遇到了野兽,正搭着箭防御。大约我们的出现惊吓到了他,他还没看清是人是兽,箭就直直朝着我的眼来了。”
“那少年用的是双箭?”将军的语气略有急促。
被询问的人可能也察觉到了其中的反常,身体不自觉往后退,可能觉得这样不大礼貌,又强行停止动作,反问道:“将军怎么知道?”
整个军营,不,大约整个国家都知道将军是用双箭的。
小士兵呆愣愣听着两人的对话,脑子在缓慢运转,最后他想求证:当年是将军射出的那两箭么?射中的恰是这姑娘么?
“沐姑娘,外面风大,进帐内避一下吧!”将军片刻后开口,说的话解除了小士兵的疑惑——向来敏锐的将军极少管军外之事,今日对一个姑娘这般照顾,必有缘由,怕就是方才说的年少时候的事吧。只是,他没有想到将军所说的“避一下”竟是许久。
不是没有人怀疑这姑娘的身份的,从军师到小士兵,所有人都在讨论她是不是蛮夷派来的奸细。将军之所以身在此处,不过是塞外蛮夷作乱,他坐镇平乱来的。如果此时奸细入营,那么他多年来的苦守都白费了。
“将军,这姑娘留不得!”
小士兵身躯一震,脊背不自觉挺直,想要听清营帐内的军师为何忽然一声大吼。
“为何?”这是将军的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味道。
“若是奸细,那我们所做的防御对蛮夷来说有什么意义?”
“那她若不是奸细呢?”
“……”军师似乎一时语结,竟没有说话。
“若不是奸细,我们将一个姑娘丢在冰天雪地里,那我们和那群抛弃她的蛮夷都什么区别?”他的声音里带着戏谑。
军师还不甘心,急促说道:“她被抛弃了那么久都还活着说明有自生的能力,我们……”
“不用说了,我不会赶她走的。”
“呵,将军这是因为她是双目失明的姑娘才生的怜悯么?原来,话本里说男子对柔弱的姑娘没有抵抗力竟然不是戏言。我身为军人竟完全没有想到刚毅的将军是如此多情之人。”军师一番言语之后掀帘而出。小士兵一惊,连忙又正了正军姿,瞥了一眼暴走的军师。他还未对此事做任何的评价,营帐之内的将军忽又唤他的名字,“进来!”
他握着长戟连忙进了营帐,身着狐裘的男子抬眉看了他一眼,嘴角噙着一抹笑,问:“都听到了?”
“啊?”他假装不懂,视线开始乱飞。
“军师的意见你听到了,那你的呢,也要赶沐姑娘走?”
“我……我不知道他们的想法是什么。”他结结巴巴得回答。将军倒不以为意,斟了一杯热茶,却不饮,放在手边望着上方缥缈的烟。“我问的是你的想法,不是他们的。”
“我没什么……”他原本想说他没什么想法,却想起将军是很不喜欢没主见的人,但他该如何说才是对呢?留下还是赶走?一个姑娘的命虽没有掌握在他手里,但他不想自己的一句话多多少少将她的命运改变。
“我觉得我觉得,应该留下她!”他大声说道。
“噢?”将军挑眉,颇好奇的样子,追问一句,“为什么?”
“天山雪大,若您赶走她,她会死在雪地里,像两年的我!两年前您救了我,现在也要救她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