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高山之巅起舞引来百鸟奇观的场景之时,他的国正大军压境,随即国破家亡。她在昆仑山声名鹊起之际,他在软禁之地写出了悲伤的亡国曲,随即坊间花肆广为传唱。一个是九重天上人人艳羡的女仙,一个是身陷逆境的落拓君王,若要问两人怎么会联系起来,只能说搞艺术的人都是浪漫的,那一首亡国曲便是红娘。
清歌初次听到那首曲子便黯然神伤良久,是夜居然就着月色为这曲子编了一支舞。第二日清晨,她在丹穴山之巅起舞,引来百鸟悲鸣。此事说大不大,但居然惊动了王母,招来司命观看人间那位君王的命格,不想那位天赋极高的君王竟要亡于非命。王母有片刻的迟疑,觉得浪费了一位人才。然而,终究只是片刻的迟疑而已。
清歌同样忧心忡忡,在她看来,这支在九重天上惹众神仙唏嘘的舞对于作曲者来说会不会有什么不妥呢?最后,她竟去了一趟人间。她是这样思考的:只要找到那位君王,只要在他面前跳这一支舞,只要听到他亲口说的意见不就可以了么?
向来,姑娘们只要心神有丝丝被扰乱,思考问题时大都头脑简单。
落魄的君王像极了落榜的书生,在破败的院落里见到了九重天上的女仙。但落魄的君王与落榜的书生还是不同的,君王再落魄他也曾经贵为君王,比书生要见过世面多了。所以他见到清歌说出的第一句话不是“你是人是鬼”,而是“此生还能见到如此貌美的姑娘,死亦足矣”。只是没想到一语成谶。
“陛下。”清歌披着一身的月色站在一棵红豆树下,竟以君臣之礼施礼。
君王苦笑一声,似是对这已经不属于他的称呼感慨良多。
随即她说明来意,在人间凹凸不平的土地上转换舞步,他竟也毫不在意,倚着斑驳的栏杆瞧着她一舞终了。只是,没有喝彩声,他居然摇了摇头,道:“不,你没有表达出我的心情。”
那么,那日丹穴山上的百鸟齐悲,悲的不是她的舞,而是他的曲子?清歌一怔,呆立在原地。夜风将她的裙摆轻掀,她脚一晃,竟追着转身的君王而去,急促问道:“陛下,我哪一步做得不好?”
“我悲的不是从君王之位退下,而是我失去了我的子民。你从一开始就表现了我对君王之位的恋恋不舍,你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贪恋那个位子的。我之所以坐上去,不过是我的兄长们都早亡,我父亲再无其他的子嗣才将懦弱无能的我推上去。君王之位,丢了就丢了,但我的子民,却因为我没能守住城池沦为亡国奴……”
这一番话从亡国之君口里道出,局外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发笑——一个亡国之君,说他在乎的不是王位,而是子民。若真是为子民考虑,当初在位之时怎么不励精图治,富国强兵,非要等到失去了才痛哭流涕?怕是失去之后再如此说只是动动嘴皮而已,并不需要负任何责任。这大概就是为什么许多人喜欢马后炮的缘故吧。然而,清歌不是局外人,她决定来见他时就注定了她是当局者。当局者迷,所以她为了这一席话心里竟万分感动,觉得这个落拓的君王是不一般的人。
姑娘一旦感动,就会把这误认为是爱情。所有的感情戏都会这么写,这里也不能免俗。然而因为天庭禁止人仙相恋的条例,这里要更恶俗得写一个悲剧。琅篁曾说清歌是考虑的很周全的姑娘,至少比我考虑得周全,所以跳下诛仙台一定是做了十足的准备。当初我来人间尚且晓得避开某些神仙,她一定会比我更细心。而她与人间那位君王的恋情之所以很快被发现,不过是那日她从诛仙台跳下之前,有位老神仙叫嚣的——她鬓角的朱砂不见了。
就像剃头的最想为自己剃头,算命的最想为自己算命一样,凤凰一族贵为祥瑞,最想为自己带来吉兆,所以族内有圣女一职。这圣女便是他们的神祇,象征着吉祥、威力和正义,保护着凤凰一族所有的子民。而清歌,在经过祭司严格的筛选之后,变成了圣女。
这是美梦一般的开始,身为圣女,她比别的姑娘更有地位,得到更多的尊重与景仰。这也噩梦一般的开始,身为圣女,她必须有贵为圣女的标志,而这个标志,就是她鬓角的朱砂。人间不少的女子门派也会有类似的朱砂,被称为守宫砂,不过是点在臂上而已,清歌的却点在鬓角,如此一来,她若有不忠,污了圣女的德性,外人一眼便可以看出来。由此可见,做焦点是要付出代价的。
当她鬓角的朱砂退却,她有片刻的惶恐,而凤凰族内的当权者引起的却是轩然大波。废掉她的圣女身份那是肯定的,但如何向王母交待?如今她可是天庭最出风头的舞者、王母身边的红人呐!他们讨论来讨论去还未对此做出合理的安排,居然发现清歌有了身孕。这对于当权者来说,不啻一个晴天霹雳恰好劈中脑门。
王母迅速察觉了此事,她对人间那位亡国之君命格的片刻迟疑变成了决绝。人间那一年秋,君王因为又一首亡国曲被改朝换代之后的新皇帝命令喝下牵机药,即刻痛苦而亡。清歌的反抗在得知消息之后变得更为激烈,她在丹穴山之巅收了翅膀,披着斜阳要往下跳。看起来那么柔弱的一个姑娘,竟为了爱情做得如此疯狂。倒生的荆棘裹住她往下坠的身体,王母以睥睨万物的姿态对她喊着话:“身为圣女,你连青丘那位巫女都比不上,她尚且知道要把孩子生下来,而你连孩子的命都不要,可见,你其实是不爱他的。”
你明明很爱他,却被外人说成不爱,这真是对你的爱情最大的嘲讽。王母赢了,清歌为了这一句嘲讽竟决定活下去,她的孩子在出生之后被送到人间,而她则用薄纱蒙了面还在天庭翩翩起舞。只不过,那以后都是行尸走肉的生活……
我在此刻忽地睁开眼,这一场梦,梦到此处就够了,剩下的,都是一些残忍的桥段,我不想再看下去。我微微直起身,发现唐临川正坐在我对面,对着手里的那把折扇发呆,听到动静,赶紧敛眉收色,抬头问:“看完了?”
我不答反问:“那孩子在哪里?”
“什么孩子?”
“清歌和那位君王的孩子!梦里没有说!”
“她活着的时候并不知道孩子的下落,所以梦境里不会有显示。你若想知道,需得另付银子。”
我为他刚才低眉凝扇的悲情而生的动容,此刻都化为虚有,冷笑一声道:“银子我会给,不过不是现在。如果你仍需钱财,那我再给你一笔生意,我还想看另一个人的前事,麻烦谷主重现给我看。”
他将半开的折扇一个扇骨一个扇骨的合起来,最后抬起头来道:“这个人的前事已有人为你付过银子了。”
心一惊,脑里百转千回,谁为我付的银子,他怎知我想看谁?“谁?”我追问一句。
“屋外的那小子。”他闲闲一指,我站起来,透过打开的窗户,看见一人倚着垂柳,正瞧着姓花的姑娘编了一个花环往头上戴,许是被问到意见,他颔了颔首,带着年少时就有的笑容,嘴唇动了动,似是在说:“好看!”
我醒来的这几月里,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提及凌空师兄,不过是想造成我已忘记他的假象。我不敢从任何我熟识的人口里说出他的下落,不想他们告诉我他带着我的灵元在某个地方过得很好,或者不好。我一直在寻找一个机会,希望某个外人能完完整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告诉他是如何继续生活的。同梦谷是个好地方,我曾抱着侥幸的心理,希翼唐临川能帮到我,奈何他说他要价颇丰,我一度迟疑要不要求他帮忙。此时他告诉我有人已经为我付了银子,我有小心思被人看穿的惶恐感。不过,幸好,那个人是琅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