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他是什么样子的,他又是怎样救的他?说起来,不过是一个简短的没有波澜的往事而已。
那一日,九月的天山开始狂风大作,继而暴雪不止。他的脚陷在雪里,居然不能马上提起来前进,他握着长戟只好停在原地。片刻之后,心咯噔一下,他连忙凝神静听,奈何除了大雪的簌簌声,再无其他的声音,连微弱的呼吸声都没。他颇艰难得转动脖颈,迎着风雪望着朝夕相处的战友在百米开外半截身子埋在雪里,断了最后的气息。他脸上已经开始有了冰棱,有几片雪花恰好落在他颀长的睫毛上。然而,他却再也不能眨眨眼就让雪花离开,一切都太晚了。
“快走,在天黑之前我们得找到可以安营的地方!”前方有战友有气无力得催促他。所有人,体力都到了极限,没有人再有精力去管已经死去的人。
行军赶到天山时便已体力衰竭的厉害,更何况现在又遇风雪。向来,南方的军队在冬季到北方打战简直是在自寻死路。但战争这种事,向来不会顺遂大部分的心意。
这一日,他们很幸运,在夜幕降临之前发现了颇大面积的岩洞。
“将军下令,今晚在此安营!”前方传来指令。近旁的人都长吁一口气,他们累到连欢呼的力气都没了。
小士兵裹着潮湿的棉衣蜷缩在角落里,刚刚燃起来的篝火离这里很远,但他却不打算挪过去。他才十七岁,但他已知道哪个位置适合他——能围坐在篝火附近的那只能是将军。他嗦嗦发抖,眼皮却沉重的搭下来,其实他也在担心自己就这么睡过去会不会再也醒不来,奈何身体已经比思想提前进入了的睡眠状态。
梦里是儿时的故乡,夕阳将屯田士兵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和小伙伴在田埂上追逐,间或有大人直起背来轻斥:“混小子,跑慢点!”那个时候他还以为他长大以后也会佝偻着背成为一个农夫,过着劳累又踏实的生活。然而,蛮夷入侵,屯田的士兵连武器都尚未拿起,就被斩杀马下。他所有的想法随即被蛮夷的大火燃成灰烬,不得不跨过亲人的尸体跋山涉水去往帝都谋求生计。命运在半路开始转折,他与同伴被强征入伍,从一个战场换到另一个战场。不过十七岁而已,经历战争的次数已经都记不清了。午夜梦回,他被魇在失去故乡的那一天,漫天的大火要将他与一切都吞噬……
这一次,他又魇在此处。“不要!”他大叫一声便挣扎着醒来,眼甫一睁开一条缝,视线里居然真的有一团火。炙热感将他包围,这不是梦。他蹬着腿一直往后退,肩膀却一把被按住,有声音问:“醒了?”
说话的人坐在火堆旁,眉宇之间有股正气。他不认识他,队伍里与他相邻的人里没有他。他的视线落在那人的狐裘上,整个军营能穿狐裘的不过一人而已。小士兵折腾着跪下,颤声道:“将军。”
不认识将军并不奇怪,他不过一介小兵,将军是那个在城墙上指点江山马背上挥斥方遒的人,他与他的距离,远到看不清脸庞。
“你在梦里一直喊冷,我让人把你挪到火堆边。”将军淡淡说着,好似这是极正常的一件事。但小士兵不这么觉得,他虽参军不久,却有过不少的战友,有战友曾经说起他的经历——他们在入伏天被拉去阅兵,阅兵完,将军从高高的城墙上走下来,为第一排的士兵挨个儿整理一下盔甲和盾牌。第二天,兵营的头条新闻便是将军体恤下属,为其整理行装。“倘若真是为士兵考虑,怎么会在入伏天阅兵,又怎么会阅完兵不放大家去阴凉的地方,却要大家陪着演这一出呢?”战友冷笑着跟他说。那之后,小士兵就有个概念,凡是作秀的将军都不是好将军。今日,这将军不是作秀得脱下自己的狐裘盖在他身上,让他在冰冷的角落里沉睡直到冻死,而是直接将他挪到火堆旁,他就知道,这是一个好将军。
他与他的故事就到这里为止,剩下的不过是上级与下级的故事罢了。
“更,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双目失明的姑娘!”他急急忙忙又添了一句。
“那若真如军师所言,沐姑娘是奸细呢?”将军端起手边的杯盏,放在嘴边却还是不饮。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好兴致,要拿一杯茶这样消遣。
“自然要考虑这个风险,但只要她不参与军中事务,得到情报自然就比较难了。更何况,她若是奸细,得了情报必然要有人接应。所以,若要防范,只要在她踏出辕门之时,留意她的去向即可。”
他小心谨慎说了一通,换来将军的莞尔一笑,他终于将那一杯快要冷却的茶一饮而尽,道:“这两年你在我身边,想的倒是与我七七八八有些相同了。”
难道,将军也是这么想的么?那他再问只是为了寻求一个与自己观点相同的人,而这个人,恰是自己?能被将军如此器中,小士兵顿时觉得内心暖暖的。当然,相较在雪地里被他救起,这件事还是要往后排的。
要说沐姑娘倒真的只是一个寻常的姑娘,平日里基本不出营帐,只是每半个月站在辕门外吹一吹羌笛。她给出的解释是:因为自幼失了双眼,所以许多事情都做不了,譬如说女工。但女孩子总要学些什么才可以傍身,所以她跟了一位师父学了一些曲艺。那以后,她居然可以用羌笛在草原上放羊。
“倘若我遇到危险,也可以用羌笛求救不是?”她浅浅笑着,将羌笛小心放入袖中。
她还穿着那件大红色的披风,与穿着白色狐裘的将军站在一起,倒给人一种天作之合的感觉。小士兵有些恍惚,脑子里竟蹦出这样的想法。
“那你用羌笛求救过么?”将军问。
“暂时还没有。但我也只是这样安慰自己罢了,我母亲不在了,我若有危险,谁还能来救我?”她说的无不悲凉。
“天,快要暖起来了。”将军居然就这样岔开了话题,望着升起来的旭日发出不合时宜的感慨。
蒙着双眼的姑娘面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拢了拢袖子,应了一句:“是啊,暖起来的话,我的族人们就要重新回来这里了。再过过,蛮夷也该来了。”
原与她并肩而立的将军忽地转身,仔细打量起那两寸白绸来,问:“蛮夷也该来了是什么意思?”
“将军在天山待了许久难道从未遇见蛮夷么?不过也是了,这两年倒真的不见蛮夷来了。以前等到夏天过去,蛮夷就会大肆入侵族内。那个时候,牛羊恰好长大,去年的食物还略有剩余,而准备过冬的东西也已准备了大半,这是他们入侵的最佳时机。抢走了我们的东西,他们就能过上好一段逍遥的日子。”
“你是说以前一直都是这个时候?”将军抓住了他需要的重点,重新求证了一遍。
“嗯,年年如此。”
“你们族内就没有什么防御措施?”
“都是一群牧民,拿得最多的就是鞭子,能做出怎样的防御?我年幼的时候,还见过他们拼死反抗,但伤亡惨重。后来就变得逆来顺受了,蛮夷来了就来了,抢了就抢了,待他们走了,收拾收拾残局重新过日子。”
“你们……其实离我们很近,却从未有人过来求助我们。要知道,朝廷会保护你们的!”
像是听到极好笑的笑话,那姑娘竟笑得有些放肆起来。若不是一双眼蒙着白绸,说不定瞳仁里都是满满的都是嘲讽。她笑着道:“朝廷?将军,若是我下面的话激怒了您,您杀了我我也无悔,我不过是想告诉您民众心中是怎么认定朝廷的。朝廷若是会保护我们,我和我母亲当年都不会千里迢迢躲到天山来。牧民们没什么战斗力,被蛮夷欺负得人数骤减,朝廷也只是在这里设个站点,做做样子而已。平日里不去抢牧民的东西就不错了……”
眉宇间满是正义的人此刻微微皱眉,像是在怀疑面前的人所说的话的真实性,又像在思考手下会不会真的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来。半晌,他重新开口,正对着她的脸,缓缓道:“朝廷会保护你们!”